格線間的點點星光──小島《獅子藏匿的書屋 1》
2021/10/23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我以前是個很常跑租書店的小孩。在我住的村裡，租書店不只一家。十幾歲的時候，自己家裡也加盟了一間，只不過經營狀況似乎不好，做了幾年還是收掉了。
那時候，看漫畫就是看電視之外很單純的一項娛樂。在移動式雙層書櫃圍起的空間中，總有幾個作者讓你想記住他的名字，總有幾部作品讓你在看完後還是心心念念，好像無人可道的生命裡多了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
《獅子藏匿的書屋》最初吸引我，正是因為它的故事圍繞著租書店和漫畫展開。然而，這卻不是一部以講述租書業為主旨的作品。主角元冬季是一名收書業者，平常的任務就是協助書店處理結束營業前的店務。某天，一位神祕少年登門求宿並要求元冬季與他對弈，兩人在漫畫書架間展開棋盤，手起落子，黑白棋交錯的格線間若有一方開闊的天地。
夏生的手躍格而出，彷彿可以透過畫面碰觸到他嶙峋的指節。
（圖片取自GO原漫基地〈獅子藏匿的書屋〉線上連載第一回）
這是一部圍棋漫畫。作者小島用畫筆勾勒出一個豐富的世界，兩個年輕人在他們窩身的漫畫書屋中建立起一種互相陪伴的關係，透過日常生活的一次次對話及對弈，觸及現今圍棋界的生態，也談及了才華、創傷以及與圍棋相應而生的生命態度。
小島的線條凝鍊，筆觸如行雲流水，對細節的雕琢精緻而不雜沓。她擅長俐落地使用黑白，均勻分配頁面間的色調濃淡使用，並透過極好的空間感帶出畫面的張力。從風格到劇情編排都能感受到這是一位心思細密且極富原創性的漫畫家，以下想介紹幾個個人在讀完《獅子藏匿的書屋》後認為的亮點，或多或少涉及劇透，建議沒看過故事的人可以先去買漫畫，因為它的實體書也十分值得收藏。
相互輝映的棋格與畫格
漫畫和圍棋都是在黑白的框架下，衍生出森羅萬象。
從小就嶄露圍棋天賦的元冬季，平常練棋之餘，調劑身心的方式就是看漫畫。她的心靈在棋盤及畫格建構出來的世界間來回遊走，故事的主題──漫畫和圍棋──也透過「黑白框架下的森羅萬象」被串了起來。
小島在作品中置入了大量向漫畫作品致敬的彩蛋，它們藏在故事中需要或不需要被發現的地方。許多標誌性的圖樣交織拼接成一片更繁密的畫面，有時也穿插在冬季想事情或需要對事物進行說明的時候。串場作品諸如《神劍闖江湖》、《晚安布布》、《美少女戰士》、《姊嫁物語》，到近年的《戀如雨止》、《一拳超人》，以及談到圍棋作品時最人盡皆知的《棋靈王》……族繁不及備載，它們挑動著讀者對漫畫的共同回憶，也豐富了漫畫敘事的層次及趣味性。
左頁畫面從錯落的棋盤逐漸過渡到一朵交織著各漫畫名作代表圖樣的雲靄
（圖片取自GO原漫基地〈獅子藏匿的書屋〉線上連載第一回）
當冬季與夏生獨處漫畫倉庫，談話間觸及了夏生的創傷及心結時，冬季以曾在不同漫畫中讀過的臺詞互相銜接，湊起了一整段給夏生的勉勵：
「如果接受的一方沒感受到愛，不就表示方式錯了嗎？」
「父母也是人，也會有失去理性、故意說話傷人的時候吧？甚至還可能會認真地怨恨自己的孩子！
「當父母把一切託付給孩子，就孩子的立場，也只能盡力達成，想要回絕卻無法回絕……更不知道，完成後自己到底還剩下什麼！」
「可是你的人生是屬於你自己的，不是父母拿來彰顯個人情結的道具。」
「就算是家人……除了血緣相連，還有什麼重要的關聯性呢？除了你自己以外，其他人都是別人啊！」
「因此就算逃走也沒關係！人啊，可是比想像中來得自由啊！」
這些句子分別出自此元和津也的《瀨戶與內海》、仲村佳樹的《SKIP‧BEAT! 活華麗的挑戰》、松井征優的《暗殺教室》、沙村廣明的《無限住人》、CLAMP的《xxxHOLiC》，最後再回到《瀨戶與內海》。每祭出一道臺詞，畫格中便可看到該作品的標準字隨之衝出，如遊戲中的combo效果一般浮現在冬季和夏生的身邊，充滿了疾走感與力道。
冬季表示：「腦袋裡閃過的就是這些靠我自己根本想不到的話……」漫畫中也有人生，或許，她早已在潛移默化間將漫畫內化成心靈的一部份了。
除了透過漫畫的意象豐富作品本身的意義，故事開頭提及的臺灣租書業興衰某方面也像是對照著元冬季的人生。這些曾經乘載著無數漫畫和小說的空間，在短短幾年間一一熄燈，而元冬季九歲考上院生，十二歲當上職業棋士，卻在風頭正盛時突然退役，低調地變成收書的人。
誰也不會想到年輕的冬季當初退役的原因是在棋局中身心症發作。
身心症的另一種想像
在與夏生對弈的過程中，全神貫注的冬季發現對手出現了緩著[1]。她的眼神一變，出手移動了本該屬於夏生的棋子，並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接連排出自己腦中所認為的理想棋路。思考過程中，冬季的手指摳破了臉頰，對一旁的夏生充耳未聞，就連想要透過巴掌喚醒她，她也不為所動，直到對手的投子聲響起，冬季才像是突然當機般地在棋盤上失去了意識。
（圖片取自GO原漫基地〈獅子藏匿的書屋〉線上連載第一回）
看見對手落子失誤便會發病，這樣的症狀讓冬季無法繼續她的職業生涯。儘管如此，冬季卻並未失去生活其她面向上的活力。沒有刻板印象或汙名化，也沒有對病者光怪陸離的想像，冬季如常工作、如常就醫，能照顧自己和關心別人，言談輕鬆，在生活中有一份屬於自己的自在。她的遭遇更像是一種劫數。修真者在飛升前有天劫，棋士在追求登峰造極的路上也會陷入瘋魔。
不過塵封了棋藝的冬季，是否就真的對自己的狀態無所罣礙了？她所處的時代，是不是還存在著什麼，能讓一切有機會再向前運轉呢？
不再是障壁的AI
近年，在談到人工智慧與圍棋的關係時，最普遍的論調往往著重在人類將被電腦戰勝並取代的焦慮感上。2016年，南韓職業棋士李世石與人工智慧系統AlphaGo比賽圍棋對弈，在五局賽事中，雖然曾一度勝過了AlphaGo，最後卻以1:4的比數輸給了AI對手。李世石退役時表示：「就算我排名第一，也會有台電腦是無法被擊敗的。」[2]
AI在現代成為了極限的象徵，然而，《獅子藏匿的書屋》卻從更多層面展現了棋士與電腦的關係。
現在圍棋AI的棋力遠比人類強大，甚至AI還可以分析每一手棋的勝率，並提供下棋的最佳選點。
透過APP計時、覆盤、排譜、分析選點……AI在故事中一直陪襯並推動主角們的圍棋生活，甚至在第一集故事末成為了讓元冬季繼續下棋的一種救贖。
會不會「失著」才是誘使老師發作的主因呢？那麼如果對手不會下出失著，老師是否就不會發作了呢？
在夏生與AI聯手與冬季對弈的棋局中，冬季的神識遊走於棋盤。連續五頁沒有任何臺詞的漫畫裡，冬季的對手是一株強烈卻沒有形體的光點。兩者的交手時而沉著時而激盪，僅有黑與白的畫面飽含動感，不斷展現出作者對空間、肢體和構圖的極佳駕馭能力，堪稱本書後半的高潮。最後在一幕武士交手式的背影後，冬季回首，熾白的化身開始隨風消散，黑子白子入眼，終末之際，她也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能夠生在AI贏過人類的時代，真是太幸福了。
能繼續下棋很好，能喜歡漫畫也是。前陣子一起在漫畫店的同事請我吃了好吃的麵包，問我能不能為《獅子藏匿的書屋》寫點什麼。我才發現，雖然以前家裡的租書店關門了，自己卻還在做著跟漫畫有關的事。基於想和大家分享好作品的心情，我完成了這篇起草多次的文章，拖延了數月才好好梳理完想寫的部分，但如果有更多人能認識這部作品那就太好啦！
以下附上今年春天《獅子藏匿的書屋》在棋品空間舉辦微型特展時拍攝的照片。
[1] 未走在要點的棋。
[2] 中央社（2019），〈唯一戰勝AlphaGo人類棋手 南韓棋王李世石退休〉。https://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1911270356.aspx（2021年4月13日檢索）
[2] 中央社（2019），〈唯一戰勝AlphaGo人類棋手 南韓棋王李世石退休〉。https://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1911270356.aspx（2021年4月13日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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