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陳蒼醒覺,神魂恍惚,只見一片死寂,荒煙蔓草,是夕日已盡而華燈未起的那般若幽微明,團團圍住了他。他這才聽見譟聲鼎沸,原來此非孤身,隱約是摩肩接踵,而無碰觸,左右燈籠依稀照出路途,隊伍宛如長蛇,又似江河,逆流上了眼前的小坡。坡上林蔭蓊鬱,樹間設有閘門,門前有燈,燈下輝映出一座古亭,一名主事人物坐在裡頭抄寫冊簿,參差在亭外的惡相衙役嚴加管束,將隊伍前端如麟如沫般拘提而出,在亭外盤查登錄以後,再依序進門。
不知來時,亦不知所去,陳蒼渾渾噩噩,淨是跟著擁擠,懵懂回首,卻暗不見途。這裡恍若有人,恍若有神,恍若有些蟲魚鳥獸,恍若有三界之外的異形怪鬼,個個在此消抹顏色,只剩光火雛型,悠悠蕩蕩而杳然未明。
倏忽,一道靛光乍起,坡上亭外霎時來了兩名石青色的差吏,魚首人身,似是呈遞簡束牒文,主事便擱下冊簿過目;閱畢,著衙役送入閘門,不多時,即有個值官從門內徐步而出,與冊簿主事、魚臉差役核查文件以後,領著幾名惡相衙役在道旁提人。
「陳蒼何在?」值官不怒則威,不厲而嚴。
「在。」陳蒼應答。
「出列。」
出列的約有十名,高、矮、胖、瘦、是人、非人者皆立於燈道之外,值官著衙役詳加端倪問話。待問到陳蒼,陳蒼如實應對,衙役即將他提至值官前,由值官再次盤查。查對無誤以後,再聲入列,餘者一一沒入燈道,便無所蹤。接著,陳蒼由惡相衙役左右戒護,隨值官送往坡上古亭,主事應命稍作核對後,就在冊簿勾銷。
「陳蒼,秋水龍王差使夜叉要拘提你,現將你的魂魄交付,自枉死城銷籍,改由秋水龍宮管束。去吧!」
「是。」陳蒼應諾,魂魄被攝入一枚珠玉,再不省人事。夜叉向枉死城官員稱謝,又是一道靛光,便帶回魂魄,至秋水龍宮稟見龍王。那龍王在大殿吩咐把亡魂釋放,只見珠玉不住閃爍,光芒漸盛而息,陳蒼便赤身現於殿上,向龍王施禮。
此時,他神智清晰,已不似彼時在陰陽地界那般渾噩。龍王便問他姓甚名誰?何方人氏?何故到此受死?「在下陳蒼,係昆州海縣人,奉旨任琅州刺史,攜妻微服赴任,暗訪民情。不料行至江邊,有水賊成蟜貪謀我妻,將我打死拋屍,乞望大王救我一救。」
「竟有這段曲折。」龍王聞言,不禁感慨:「先生,你前者所放的金色鯉魚,即我也。而今有難,本王豈有不救之理?」祂婉言勸慰陳蒼,示其屍身如今已在口內含住一顆定顏珠,不致損害,待來時另有機緣,還魂報仇。
「至於汝之魂魄,權且在本王府中做個都領,可好?」
陳蒼原是牽掛髮妻,然陰陽相隔,孤魂如何抗暴?而龍王雖說救他,替他銷籍了枉死城,亦保肉身不壞,但終究是繞了個圈,要他另待機緣,自己又怎麼開口相求?如此,陳蒼叩首拜謝,涕泣不已,於是龍王設宴相待,水國上下如何融洽不題。
這廂情景,宛若鏡花水月,如夢似真,竟原原本本收錄在那廂,好似有蜃作祟,吐樓做市,映照在一面剔透水晶,清楚無比。這水晶鏡面鑲著在一座立龕,龕上雖無雕畫,鏡鑲處下方壁面卻錯綜嵌珠,還有些機括鈕鍵;龕後,有幾處銜接不明纜線繩索,與一旁棺木大小、方方正正的白瓷長櫃相連,模樣煞是奇特。
鏡裡枉死城幽幽怖怖,龍宮富麗堂皇,可鏡外卻無神采,見是一處詭譎洞窟,異常深邃遼闊,無火而隱若青燈,油然而亮。滿地窟窿,有如髑髏錯落,沿四壁而長至天頂交織,仿若椎肋枝節,骨骼橫直相插,將這洞天包裹,恰如雞卵。
洞裡有人,魚首人身,覆鱗石青而白腹,指間有蹼,頸部有鰓,雙目若魚眼,直盯著水晶鏡瞧。偶然瞥睹一旁瓷棺,那白淨棺裡,亦有人。
躺在棺裡者,正是陳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