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
孫美敏拿起柳丁,欣賞那豐醇金黃的光澤,果蒂旁呈現新鮮的淡青色。她想起昨天水果攤老闆說的話:十二月是柑橘類的旺季,當作早餐特別養顏。她抬頭看,微波爐門上倒映著半張模糊的臉,外輪廓是鵝蛋型,五官隱而不現;收緊眉心,再仔細看,還是不見任何皺紋。她開心地笑了。水果攤老闆還稱讚她看起來像三十出頭呢。將柳丁剖半,放入鋼製果汁器,使勁按壓鋼製手把,感覺到果肉爆裂開來,水果的精華被萃取出來了,發出嘶嘶的聲音。如果有人可以代勞壓果汁就更好了。
這時,手機響了。螢幕顯示安養中心的來電。她猶豫片刻,左滑是接通,右滑則拒接,她又想起水果店老闆教過她,拒接可以同時發出罐頭訊息,以示不便接聽。唉,居然忘了照做,現在設定來得及嗎?
電話繼續響著,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喂,請問是孫美敏女士嗎?」
「嗯。」心想,他出事了嗎?
「我們這裡是安養中心。」對方停頓一下,「有關許家安先生的事……」
她沒答話,只覺腳浮浮的,挪出一張餐椅坐下。
電話那頭沉默著,彷彿在等她進一步問話,片刻後才說:「孫小姐,想問妳這兩天會過來中心嗎?許先生需要一雙復健可以穿的外用鞋,能保護腳跟的球鞋或休閒鞋都可以。現有的拖鞋容易鬆脫,早上他在復健診所摔了一跤。」電話那頭像出於遺憾而停頓一下,「因為妳是他唯一的連絡人,想問妳,如果有過來,麻煩幫他帶雙鞋。」對方一股腦兒將話說完。
她暗忖,老人院又來找麻煩。
「難道沒有其他人去看他了嗎?」她冷冷地說。
「我看看探訪紀錄喔……」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他這個月沒有訪客耶。許太太妳方便的話……」
「我不是他太太……」她深吸口氣,放慢速度繼續道:「他有老婆和小孩,都在國外。」
「不好意思,早班的學姊剛離職,我是新來接替她的護理師……妳知道他腳的尺寸嗎?」
「難道你們都沒交班的嗎?」
她彷彿聽到對方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妳有其他親戚的聯絡方式?」
「不用了,我今天下午請假過去好了……還有其他事嗎?」
「晚班學姊還提到,許先生這兩個月的食宿費用還沒入帳。」
邊聽護理師講話,她無聲地說了一遍「食宿費用」的嘴型,然後輕輕說道:「好,知道了,今天我就匯錢過去。」隨即掛斷,把電話甩到沙發上。
已經一個月沒去看他了。呆望著榨汁後乾癟扭曲的果皮,上面還黏著一絲絲榨乾後的果肉。她將果汁一飲而盡。
打開衣櫃最下層的抽屜,裡面裝著許家安的軍用夾克、手錶、重機鑰匙、存款簿和一疊錶框的照片。那是某一年他們在新北耶誕燈城的合影。她穿黑色連身短裙、頭戴耶誕老人的帽子,他則穿亞麻色燈心絨外套,搭配黑色牛仔褲。她左手繞過他腰部,胸前抱著一隻紅毛猩猩寶寶玩偶。她側著臉,嘴巴微張,正在對家安說些甚麼。他手臂搭在她肩上,另一手放牛仔褲袋裡;前額幾綹髮被吹起,笑瞇瞇地看著小猩猩頭頂上豎起的毛髮。它的身體全被黃棕色的絨毛保護著,而眼皮、肚臍周圍和椰子殼般的嘴巴卻是白色棉布做的。小猩猩不設防地坦露著自己的要害。她現在看了,依然覺得很可愛。
當時只有玩偶在注視著鏡頭。她記得抱起它來看時,它眼睛圓碌碌的,上下都是雙眼皮,塑膠製的眼珠子黑亮只映著自己的倒影,而它天真而無辜地笑,像永遠對你感到好奇。家安某次開玩笑:它長得真像小貝比。美敏忍不住要罵道:玩偶又不是真人,怎比得上你家的孩子?家安沒有回嘴,在這種時候他總知道不能回嘴。他們的關係裡充滿著這種沉默。大約在這事件不久後,她不知怎地開始叫他猩猩爸爸。後來生活裡,他又化身成哈斯奇爸爸,她也當過幾年的虎斑貓媽媽。
照片背面是家安的字跡:一輩子好嗎?
猩猩寶寶後來丟到哪去了?應該在某個陰暗潮濕的角落,繼續快樂地微笑著吧。
翻開存款帳簿,那是賣掉兩人共同經營咖啡店後剩下的錢,用以準備支付安養和醫療費用。餘額只能撐兩個月。打拼半輩子,居然只剩下這些。她賭氣地想,今天把錢全部匯出去算了。夠了,沒名分,錢燒完了,她很想把抽屜裡的所有一併燒掉。
忙過了咖啡店的午餐熱潮,她跟店長請假,說出去兩小時馬上回來。
由捷運站出來後,快步走過熱鬧的商店街,轉入一條混合著廢棄工廠和老舊公寓的街道。又往前走好一陣子,快走到交流道時,才是那舊廠房改建的安養院。她不用工廠貨梯,選擇走樓梯上五樓。來到玄關處,管制的鐵門上鎖了,門後才是老人日常活動的地方。她按下門鈴,裡面一時沒有回應。
玄關有對外窗。框上掛著銀色Merry Christmas旗子,兩邊卻貼著紅底金字春聯。鐵窗吊著兩盆萬年青,窗台上有一盆鳥巢蕨和一棵迷你聖誕樹。聖誕樹上吊著積塵的金紅色裝飾球、玩具鑼鼓和缺角的冰晶。鳥巢蕨盆子裡,插著一支黃蜂造型的塑膠風車。站在窗邊,往外望去,是整排灰色廠房;她想,如果是坐在輪椅上,家安看見的會是廣闊而乾淨的藍天。天氣好的時候,玄關灑滿陽光。老人們都知道管制門外,是溫暖明亮的地方。
好一會兒,阿蒂才開門,瞅了她一眼,喔的一聲表示認出她來,道:「護士不在,我在忙。」說完即轉身入內。她穿過走廊,左邊共有四間臥房,分別是兩間三人房,兩間六人房。走廊右邊是藥庫,護理站,和客餐廳。住民們都聚集在客廳,圍繞著一台40吋電視。幾個人沿著牆壁、排排坐在各自的輪椅上。他們呆望著電視的方向,其中一個像是在打盹。輪椅上的人彼此沒有交談。一個肥壯的阿伯舒服地獨佔了兩人座沙發,正專心地看電視新聞。
兩個看起來較健康的阿嬤坐在餐桌旁聊天;其中一個國字臉,眉頭深鎖的阿嬤,看起來脾氣很不好;另一個剪了妹妹頭,身型嬌小,有一雙圓滾滾發亮的眼睛。妹妹頭阿嬤見到孫美敏,笑咪咪地向她揮手打招呼,正要說甚麼話時,美敏的身後突然傳來啊的叫聲。孫美敏嚇了一跳,轉頭看,牆邊一個輪椅上的駝背阿公發出奇怪的叫聲,像在呻吟,又像在大聲抱怨。現場無人抗議,也無人主動安撫。沙發上的阿伯不耐煩地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妹妹頭阿嬤饒富興味地看著阿公,帶著笑意對她說:「孫小姐,那個阿公沒事啦,心情不好就亂叫。我們這邊就是這樣子。」旁邊的另一個阿嬤則緊皺著眉,撇過頭看電視。
阿蒂走到阿公身邊,摸摸他的臉,說沒事啦,等一下就不痛了。駝背阿公停止哀號,疑惑地看著對方,想說甚麼卻又想不起來,直到阿蒂走開,還一直凝望著對方,彷彿看著某個熟人的背影……
昏暗的房間裡,瀰漫著異味。窗戶全打開了,牆上的吊扇喀嗒作響、全速轉動著。家安已經醒來,望著另一頭窗戶外的天空。他床鋪是位於角落、遠離窗口的6號床。他右腳跟有一片瘀青,右邊小腿下墊了枕頭。他脊椎側彎,不能平躺。他看見了她,卻沒有認出來。她叫了一聲家安,他情漠然,沒有反應。她感到噁心,不知是對面床插著鼻胃管的先生,還是家安身上發出來的。正打算解開尿布看,見家安仍呆地望著她,顯然還不認得她,心頭湧上一股怒氣,反手將棉被蓋住他的下半身。她大聲再說一次:「家安,你發甚麼呆,連我也分辨不出來啦?」他慢慢回過神,露出笑容:「怎分辨出來?」他說話不清楚,應該是說漏了個「不」字,讓她想到池子浮上來的神祕生物,吐了幾顆泡泡;它以為泡泡是食料,隨即又張大嘴把它們吞下去。她不想待在房間,問他要不要去玄關透透氣,他笑得更開心了。扶他上輪椅後,放下踏腳板時,見到那雙光腳丫,才發現忘了帶家安的外出鞋了。
推著家安經過電視機前時,大家都將目光投在他們身上。「孫小姐看起來真年輕,像許先生的女兒。」妹妹頭阿嬤露出那塑膠花般燦爛的笑容,嘴裡整排又大又白的方型假牙。她覺得自己被消遣,只默默點頭,避開對方的眼神。阿嬤接著又說:「他平時悶悶不樂,都不跟我們說話,妳來看他,他才高興啦。」她低下頭避開眾人目光,推著輪椅,快速穿過客廳,直往玄關走去。
出了管制門,來到安靜的玄關,異味也自然消散了。雲層透出燦亮的陽光。午後的積雲靜靜地高掛空中。她鬆了一口氣,把家安推到面窗的位置,自己則背靠窗口,坐在排椅上。他的白髮在陽光下暈著白光。鳥巢蕨葉子也閃閃發亮。他抬頭瞇著眼,顯得很舒服。「家安,天氣很好吧。」他笑笑,卻沒搭腔。他沒戴假牙,臉頰凹陷,顴骨顯得更突出,一笑起來,樣子很天真。她伸手輕捏對方的手:「老頭,你認得我吧?家安,我在說話。」
「怎不認得?」他頓了好一會才回答。那生物又慢慢浮起,吐出泡泡。
「那你說,我叫甚麼名字?」她湊近一點,讓他看清楚自己。
他抓抓下巴,傻笑不語。
「唉,老頭真傻,連我都不記得了?」
她抽回原本握住家安的手。
他有點急了,小聲說:「美敏。」
「你叫我甚麼?」
「孫美敏。」他急著再說一遍。
她見他像被逼急的小孩子,模樣很可笑,伸手摸摸那被曬得暖烘烘的頭髮,「乖,你厲害,曬曬太陽很舒服吧。」她隨即拿出他最喜歡的香蕉,說:「來,獎勵一下,自己剝來吃。」他順著她的撫摸,笑得更開心了。那是一條過熟的香蕉,他毫不費力,一捏皮就爛開。
吃完香蕉,他伸手往衣服抹擦了幾下,想把指頭的蕉泥抹掉。他突然想起甚麼,抬頭對她說:「晚上我看見妳。」
她斷定又是家安癡傻,不耐煩地說:「看見我?在哪裡?」
「床邊啊!」他舉了舉左手,表示活動床欄的方位。
她覺得好笑,「確定那是我嗎?不是你老婆?不是別的女朋友?」
他一時答不上來,只好傻笑,旋又沉入混亂的池子裡,努力思索了一會兒,才道:「像妳的人。」
「長得像我的人?」
他點點頭。
「她來看你嗎?那個像我的人。」
他又呆住了,無法回答。過一會兒,才又點頭。
「她甚麼時候來看你的?」
他又沉吟好一會兒:「好像是昨天……還有前天。」
「她有說甚麼嗎?」
他頓了一下,慢慢搖頭:「站在床邊,沒說話。」後又想起甚麼似的,雙手顫抖著往頭上舉、在前額擺出一個三角形狀,說:「戴帽子,聖誕老人。」
「只是站著,聖誕老人?」
「笑咪咪,看著我,好開心。」他想起美好回憶,咧著嘴笑。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兩人陷入沉默,只有風車吱吱吱地轉動的聲音。她感到一陣涼風,玄關暗下來了。她覺得後腦杓刺癢,用手一撥,原來是風吹動了鳥巢蕨,細長的葉片輕輕撩撥著自己。
「你喜歡她來看你嗎?」
他默默點頭。
「家安你想想,我晚上都在上班,哪有空來看你。」
他低下頭,沉吟許久,然後像想通了甚麼,眼神突然變得清亮,「是我看錯了。」他低頭避開了孫美敏的眼神。
陽光再次充滿玄關,落在家安輪椅上,拉出一條長影,由地板一直延伸到電梯門上:輪子是結實的腿、椅背是寬闊的胸膛和肩膀,彷如是家安硬挺挺地站起來了。
這時管制門打開,飄來食物的味道。安養院的晚飯時間很早。看看手機,她也該趕回去上班了。不久,阿蒂走出來,孫美敏起身想幫忙,對方卻沒搭理,在家安的輪椅扶手把,迅速地架上一個米色的餐桌板。晚餐是一鐵碗公的蛋肉粥。阿蒂在粥上放入幾顆藥丸,用鐵匙拌勻。可能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才轉頭對孫美敏說:「阿公的藥,這樣比較好吞。」阿蒂走開前,摸了摸家安頭頂,叫他乖乖吃飯。
她也伸手撫摸他的頭頂,也叫他乖乖吃飯。風車緩緩地轉動。白髮的觸感好細好舒服,就像照片中的小猩猩同樣柔順。她感到風吹拂過自己臉頰,也吹動他的髮梢。
她走到樓梯口時,彷彿聽見「美敏要走啦?」轉頭一看,霎時錯覺是牆邊那直挺挺的影子發出來的聲音。
仔細一看,家安哪裡察覺她正要離開,還低頭靜靜地吃著粥。
作者:W
希望長命百歲,希望天天遇見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