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的故事無論如何都得從「熊」開始說起,或者準確的說,從我遺失的泰迪熊們說起。
我們家就和大部分的家庭一樣,需要靠一隻「熊」來把這個家撐起,或者是一隻「兔子」、「小貓」、「小狗」,只要它毛茸茸而且很適合被抱在懷裡,給予人們安慰,那麼它就是每個家庭裡不可或缺的角色。
我曾經有一隻白色的熊,它穿著紅藍色格紋毛衣,鼻子常常好動的擺來擺去好像永遠在尋找蜂蜜,甜甜的百合花是他身上的味道,白色的毛蜷曲成一球一球的,偶爾會變成髒髒的灰色,抱著他的時候,它重重的下巴頂著我的肩,我的整個身體好像都縮小了,是它抱著我,一起偷偷爬到二樓窗外的遮雨棚上,「這是我們的秘密基地」,紫色和橘色的夕陽融在一起好像巫婆煮的濃湯,喝了就會什麼都不怕。
但自從妹妹出生,白白好像比較常去找妹妹玩,它還被改名叫做「翔翔」,我很訝異這個名字聽起來竟然這麼適合它,我很愛妹妹,「翔翔」自從更名了之後就從此屬於她。我覺得無所謂,反正我們都該長大,好的東西就要分享給小孩子,我也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妹妹沒有的東西——大人的東西。
但事實是我又得到了數不清「小孩的東西」,它們陪著我度過各種磨難,留在我身邊的時間長到無法再被概括分類,時間在他們身上堆滿了塵埃,是回憶燃燒過後的餘燼,它們變得無可取代,而其中一位就是「咖啡」。
我遇到了「咖啡」,它比白白還要小得多了,因為是隻咖啡色的熊所以就理所當然的有了這個名。
「咖啡就別帶去了吧。」這類的對峙,不管是跟媽媽、男友還是自己,總會在要出遠門時冒出來,「沒有咖啡我睡不著啊。」聽起來如此荒謬的一句話在親人的耳裡都只是又一次的拿我沒轍,這曾經是一個笑話,因為我每天都需要靠咖啡來讓我在工作時振作,真正的咖啡;同時也需要我的熊來幫助我入睡。
咖啡已經不是當年的健康樣子了,他的右腳後方有一個難以發現的破洞,導致它的體積逐年縮小,最終變成現在這頭重腳輕的模樣,需要一定的角度才能夠挺直地坐著,不然就會像刻意駝背的小丑;它的嘴巴也不見了,原本是黑色的線縫成的倒V字型小嘴,曾經歷過脫線而後完全消失;圍巾想當然爾已經再也找不到,不見的東西永遠會是一道解不開的謎題,一個結就這樣深藏在記憶的底部,當缸子的破洞越來越大時就可能會溜走,連不見了什麼東西都再也想不起來。
咖啡的臉頰上有一道淡淡的燒傷的疤,左耳則是有嚴重的燒傷痕跡,一顆一顆像焦糖布蕾表面炙燒過後的顆粒在耳朵上形成一個聚落,偶爾我會親親這支耳朵,輕輕地道歉:國中的時候,有天早上我帶著咖啡下床梳洗,把它順手放在正在煮水的鍋爐旁,直到要出門時再次把它抱起,感受到一陣異常的溫熱,還在睡意中朦朧的我立刻甦醒,不停地懺悔。
但相較於我自己的魯莽,外面的世界對非非造成的威脅我更不敢想像。
三十幾歲的人還隨身帶著一隻熊去工作,我當然是不會讓別人知道,所以我都好好地把它藏在旅館裡的包包,用一塊專門屬於它的布兜把它包起來,怕的是任何新的傷口,還有身上的氣味散去。
在這如此注重「身外之物」的時代,我想唯一能確定專屬於個人,且他人永遠無法奪走的身外之物就是「氣味」了,所見的畫面可以分享、摸得到的東西可以被奪走,聽到的聲音可以被忘卻或扭曲,然而,「氣味」的記憶會保存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某處,只有當你召喚它時才會清楚浮現它的模樣;氣味不易被描述,難以被勾起,就只有再次聞到記憶中的味道時,一切都清楚明白、坦坦蕩蕩,不會有第二個味道能夠取代。
不論是青草被割完後的潮濕清香、牛皮紙既濃郁又清澈的奶香、煙蒂不斷焦黑的惡臭,氣味在被接受的那一刻便劃開了記憶和情緒的面紗,直指目標地帶領我們進入最深刻的記憶當中,感受無法複製、借用的私人寶藏:青草香讓我看到了學校的大草原,也不自覺感受到那段時日和同儕競爭時的掙扎與衝勁;牛皮紙的氣味則是在書店信手捻來一本書,不用為了省錢而直接結帳裝入牛皮紙袋的奢侈幸福;煙蒂的味道則是無視禁忌後的罪惡感,還有一絲得意。
至於非非身上的氣味,那在我無數個夜晚汗水蒸溽、交換氣息的親吻「耳濡目染」之下,非非與我的親近造就了它身上的味道——只有我自己會覺得好聞的味道。我妹說非非的味道令人難以忍受,我說那是它的自我保護,只有我能欣賞非非身上的氣味,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像我一樣如此全面地擁有它、愛它、欣賞它,因此若失去了它,我也不會再是個完人。
但那些都是非非不見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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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發想源自於吳明益先生的小說《單車失竊記》。
2021.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