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女孩詢問他。
「咳咳……沒事，我只是輕微不適而已。」勉強擠出一個尷尬又不失禮的微笑，熊先生一手摀住肚子，一手抽起衛生紙擦拭螢幕與桌面。真丟臉，應該帶條抹布來才對……
「這樣啊。」沒有多做停留，女孩揮揮手便轉身離開。「掰掰──」「掰、掰掰。」
探頭確認門把確實關上且腳步聲已走遠後，熊先生才放下放在肚子上的手，將椅子往後移動。挪移出一些讓他能大口呼吸的空間來，剛才被桌子擋住的部分在此時完全顯現無遺。那是顆隆起得像是懷孕超過三個月一樣的圓潤肚子。
凝視自己的腹部，他哀嘆了一聲。
「剛才反射動作就先遮住了這顆肚子。果然，還是不好意思讓人看到這個樣子啊……」
重新調整好坐姿，熊先生繼續敲打鍵盤完成該交辦的文件。途中，他的視線忍不住往走道另一邊的方向飄過去。「真好啊，有一個不惜在休假期間也願意跑來幫忙的義氣朋友。像我就……連一起吃飯的普通朋友也沒有。可惡啊──嗚嗚嗚嗚。」
一想到傷心處，他的淚水又止不住地從眼眶湧出。
「從邊緣少年到現在的邊緣大叔。周遭的同儕不是使喚就是排擠。少數能談得來的人也幾乎都是距離遙遠，不然就是自身難保的狀態……」
打開最底層的大抽屜，他拿出一隻無尾熊造型的布偶娃娃。他就像抱在尤加利樹上的無尾熊一樣緊緊抱住那隻布偶，臉頰依偎在毛茸茸的灰色背部磨蹭。
短暫卻煎熬，淚珠撲簌簌地從眼眶滾出來，一顆顆沿著臉頰的弧度滑落，落在絨毛上閃爍晨露般的光澤。
「如果被別人看到這個畫面，大概會認為我很噁心吧……」
「會嗎？」
「不是嗎？」低著頭，將下巴靠在無尾熊的脖子旁邊，熊先生還沒有意識到回應他的聲音是從哪發出來的，只是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說：「一個身形魁梧的大男人居然喜歡絨毛娃娃，而且還把它帶進辦公室裡。」
「喜歡絨毛哪裡噁心了，不是也有人把貓狗帶進辦公室嗎？」那道聲音馬上反駁他的說詞。
「可是，我是男的啊……」軟糯的聲音悶悶的，與身材形成強烈對比，熊先生沒有自覺發出像是小孩在跟大人哭訴的聲音。一種帶著委屈與不甘願的哭腔，在說出口的同時爆發內心的小情緒。「而且還已經是大叔了……這樣，一定會被討厭的吧！」
「男的又怎樣？年紀大又怎樣？絨毛的世界是沒有性別之分的！」
語帶氣憤，那道聲音在反駁他的同時又給予他支持，彷彿一隻無形的手在後面支撐著，不僅沒有讓他往後倒下，還用力往前推他一把。
「謝謝你。」頭一次聽見有人這樣回應他，熊先生覺得心中暖洋洋的。即便那道聲音聽起來就像那個常年被他隱藏在心中的小男孩，他也很高興聽到另一個自己願意在這個時候發聲安慰他。「有你真好。」
「不用客氣。」
吸一下鼻涕，熊先生抬起臉頰，將無尾熊轉成正面面對自己。他仔細端詳手中的布偶，凝視無尾熊的雙眼。沒有雜質的純黑眼睛正反射辦公室內的日光燈，發出星空般的光芒。即使陷入短暫的沉默，熊先生也感受到無形中的安撫。這就是傳說中小孩子會看到的幻想朋友嗎？
嘴角微微上揚，紅著眼眶的熊先生露出放鬆後的倦容。
「呵呵，我想我一定是累積太多的悲傷情緒，太難過了，所以才會忽然可以聽見你的聲音。」說出去可能也不會有人相信，但熊先生現在只想好好跟這位幻想朋友聊聊。「雖然很傷心，可是我還想再跟你聊一下下，可以嗎？」
「只是一下下的話，可以唷。」布偶的嘴巴並沒有動，但是熊先生直覺認為那道聲音就是從眼前這隻無尾熊發出來的。他甚至還可以感覺到這個朋友正在對他微笑。
「真的嗎？你願意聽我說？」向來被拒絕習慣了，熊先生有點意外聽到這個回應而又問了一次做確認。
「說吧。不然你看起來好像真的很痛的樣子。」
啊──真是溫柔的小熊啊。雖然第一個朋友出乎意料不是人類，但是有朋友的感覺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啊……該怎麼稱呼他才好呢？既然是朋友的話，應該可以取綽號吧？可愛的小灰熊……叫做「小灰」好嗎？應該可以這樣叫吧？輕輕撫摸無尾熊的小腦袋，熊先生在高興之餘又吸了一下鼻涕。
「的確很痛啊……我破碎的心。不過──」吞吞口水，熊先生後半句的「不過，有小灰你在就夠了」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不是肚子嗎？」
「肚子？」挑起眉毛，熊先生露出苦笑。「你也覺得我是胃痛嗎，小灰？」
「小灰？我身上有哪裡是灰的嗎？哈哈哈哈──你幫人取綽號是看心情取的嗎？」
「欸不是，是因為你全身都──」
匡噹。
一個像是某種金屬敲擊的聲音從布偶身上傳來，不對，是從熊先生的桌邊傳來的……
修但幾咧！
同樣的方向、同樣的距離，但是這個聲音絕對不是小灰發出來的。如果不是從小灰身上發出來的話……難道剛才跟我對話的是──阿、阿飄？立即聯想到以前聽過的辦公室靈異傳說，臉色唰的一下慘白，熊先生倒抽一大口氣。
「啊──！」他也不知道是從哪來的勇氣，以害怕到全身顫抖卻又好奇想看的矛盾心情舉起手中的布偶猛然轉身。
將臉躲在布偶的身後，只露出半邊臉偷瞄，熊先生看見一道似曾相識的人影。
是剛才已經離開的女孩。
她正倚靠在辦公桌邊緣，雙手抱胸，一臉若無其事地站在旁邊看著呆愣的他。
「唷。」她朝他揮手打招呼。
「是妳？」
「嗯，是我。」女孩的回答無庸置疑。
「妳不是已經離開了嗎？怎麼又跑回來？」熊先生雙手死命抱著熊布偶，殊不知自己沒有克制的力道已經快要把布偶裡面的棉花擠爆。
「吶。」及時解救那隻無辜的無尾熊，女孩將不曉得什麼時候在桌面上冒出來的一罐飲料推過去。她釋出的善意讓熊先生放輕了手臂的力道。「這是？」
「可可。這可以舒緩疼痛。」
「謝謝……」接過鐵罐，熊先生不太敢直視女孩，他邊道謝邊把臉頰埋回布偶的背後。
短暫的沉默五秒後，女孩率先開口打破這陷入暫停的詭異氛圍。
「我每次經痛的時候都是喝這個。超有效的唷！不過今天買不到熱的，就用這個先擋一擋吧。哈哈哈哈──」她爽朗的笑聲就好像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一樣，不過讓熊先生開口回話的原因，主要還是出自她說話的內容讓他忍不住想替自己解釋清楚。
「不，我不是肚子痛，更不是月事來。」
「欸──？」放大音量、拉長尾音，女孩睜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熊先生。「原來不是經痛嗎？」
「不要露出這麼吃驚的樣子啊！」
女孩的誇張反應讓熊先生不小心就把內心話喊出來。他意識到這點後馬上削減氣勢，邊道謝邊思考怎麼換個說法比較不會沒禮貌。「那個，謝謝妳還專程送可可過來給我……但是、但是……」
「沒有關係，你直接說吧。孩子的爸是誰、懷孕幾個月了？」
「欸？」是故意的吧？這次絕對是故意的吧！憋不住吐槽的熊先生一口氣將內心話吼出來。「我是男的！男的、男的、男的！什麼孩子的爸是誰？什麼已經懷孕幾個月？不要鬧了喔！而且我不管再怎麼痛也不可能是經痛啊！」
吸、吐、吸、吐……吼完後大口喘氣，熊先生突然覺得神清氣爽，整個精神都來了。
「做得很好唷。」女孩朝熊先生比了一個讚的手勢。
「欸？」
「將心中的怨氣吐出來，有助身心健康。」
所以，她是為了要幫我才故意那樣說的嗎？睜大眼睛眨呀眨，熊先生充滿疑惑。
「還會不舒服嗎？」
「好像，不會了？」左手壓著胸口，熊先生大口呼吸。「呼吸舒暢不少……」
「那就好。」起身離開桌邊，女孩握拳將大拇指指向門口示意自己要離開辦公室了。「走囉。掰──」
「請等一下。」
「嗯？」
「那個……」耳根發紅，眼神左右游移亂飄後落在布偶的後腦勺上，熊先生支支吾吾地提出詢問。「名字。請問要怎麼稱呼妳？」
「喔，這個唷。」女孩指了指電腦旁邊的瓶裝礦泉水。
「……水？」
揮揮手，女孩再度瀟灑的離開，留下滿頭問號的熊先生待在座位上展現他各種困惑的表情。難道是指「瓶水」相逢，所以不需要留下名字嗎？呵呵。也是，畢竟只是碰巧遇到的陌生人嘛。
整理完桌面後，熊先生繼續敲打鍵盤完成那被打斷的簡報內容。
牆上的時鐘繼續繞圈而行，時針推進到數字八。
啪搭──
正當熊先生轉動肩頸、高舉雙手大伸懶腰拉筋時，辦公室的門把又被人轉開了。
「咦？」
這次開門的幅度並不大，力道也很輕。但從熊先生的角度與距離來看，還是可以從被悄悄拉開的門縫裡清楚看見開門者的模樣。
「又是妳？」
「噓──」
食指抵在唇間，前不久才剛離開的女孩第三度走進來辦公室，不過她這次手上還多帶一支掃把。
這是在幹嘛？
配合噤聲，熊先生放下手邊動作，仔細觀察女孩的動態。
她先是扛著掃把躡手躡腳走進來，然後分別在走道地板、公用櫃、靠邊的辦公桌以及天花板敲打幾下，接著在每次敲打後側耳傾聽辦公室內的動靜，最後在不變的空調運轉聲中停下此奇怪的重複敲打動作，垂下肩膀、低下腦袋，露出沮喪的背影。
「那個……妳在做什麼？」觀察女孩古怪的舉動，熊先生好奇詢問。
「喔，我在幫打掃阿姨抓老鼠。」女孩沒有回頭，但是熊先生感覺得出來對方此刻的無奈。
「妳說這裡有老鼠？」雖然熊先生並不怕鼠類，但是他有點擔心明天來上班的時候，他放在辦公室的零食會被吃光光。
「不確定。阿姨說有聽見老鼠在叫的吱吱聲，想說這裡可能有老鼠闖進來……」在地上隨意揮動幾下掃把，女孩回頭詢問：「你今天有看到什麼奇怪小黑影之類的東西誤闖進來這裡嗎？」
今天誤闖這裡的只有妳吧。停頓三秒後，熊先生搖頭回應：「沒有。」
「這樣啊。好，沒關係，那就再找找吧。」搔搔頭，像是為自己打氣般深吸一口氣，女孩轉身繼續她的尋鼠作業。「說不定等一下就自己跑出來了。」
關注女孩的背影，熊先生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有點可疑啊……這個時間點特地拿著掃把跑來幫忙抓老鼠？這個理由不會太過牽強嗎？啊，難道剛才那些舉動都只是為了消除我的戒心？她該不會──真的是小偷吧？
沒有留意到電腦螢幕已經轉黑，熊先生將注意力放在思考女孩的舉動上。
每次出現都偷偷摸摸的，原因也都不是常見的那種理由。會不會是拿來當作潛入的藉口、犯案的新手法啊？或著是因為沒預料到辦公室內還有人在，所以隨便編個理由來唬我呢？仔細回想起來，感覺超可疑的啊……
不小心碰到桌上的鐵罐，熊先生的視線在可可與走道的背影來回游移不下十次。最後，他選擇站起身喊道：
「同學！妳該不會是被人騙了吧？」
「蛤？」
「被惡作劇……之類的。」
「你說我被阿姨整了嗎？哈哈，才不會咧。」
「妳怎麼能那麼肯定？每個被騙的人在清醒之前都認為自己不可能被騙，甚至是沒有意識到這種可能性。旁觀者清。時間已經很晚了，我看妳還是趕快回家吧。不要一直在這裡逗留了。」
停住手邊的動作，女孩噗哧一笑。「喂，你是教官嗎？」
「我現在是很認真在跟妳說。」加重語氣，熊先生繼續說他的推測。「就算清潔人員沒有要騙妳的意思，但這並不表示沒有其他人有這個意圖故意要捉弄妳啊！」
「你……曾經有過慘痛經驗？」女孩收斂玩笑話的表情。
深深嘆一口氣，熊先生坐回椅子，低著頭發出有點模糊的沉悶聲音。「很多。」
多到對人越來越無法輕易信任，多到疑心病越來越嚴重，多到自己都討厭這樣的自己……不敢反抗、也沒有能力反擊的自己……
捏著頭皮上的煩惱絲，雙手握拳抱著頭，熊先生的額頭幾乎快貼到桌面上。
「就算被騙，也不要嫌棄自己的善良唷。」
不曉得是在什麼時候移動腳步，女孩走到熊先生桌邊拿那罐冰可可往他手臂上冰鎮。她沒有理會熊先生轉頭時的迷惘眼神，繼續說：
「事情再怎麼糟，也比不過討厭自己來得糟。今天無論結果是不是被人惡作劇，騙來找老鼠，就算這可能只是個大樓亂傳的傳聞也一樣，我一樣也會選擇相信。」
「妳……」重新抬起頭，熊先生欲言又止，只是睜大眼睛眨呀眨地注視女孩。
「多跑一趟替打掃阿姨抓老鼠有什麼不好？找到的話，其他人可以免受老鼠的騷擾。找不到，也可以讓阿姨安心。啊──你都不知道阿姨她有多怕老鼠的！她每次遇到老鼠，不管有沒有看見本體都會大叫。她的那個尖叫聲啊，超──級恐怖的！」
換成一種輕鬆語調，女孩放下鐵罐後繼續扛著她的掃把往其他還沒搜尋的角落移動。
「不吵你了，你繼續忙你的吧。忙完早點離開，等一下阿姨會上來鎖門唷。」
「好的。」
直覺反應的答話後，熊先生忍不住破涕為笑，笑著重新移動滑鼠解除螢幕保護程式。觸碰鍵盤前，他突然停下動作，疑惑地歪頭。
奇怪？立場怎麼好像反轉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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