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是否能「自主學習」的問題,只有「學習本能被消失」的問題

2021/07/0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某生活誌給了我兩個字:「思辨」。這讓我想起從前寫的一段記錄──
「我可能是個,很在意學生有沒有學到東西的人」──怎麼說呢?老實說我自己本來並沒有發現,一直到剛剛,我在上廁所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腦袋裡在轉著,小克和皮蛋這週寫的字,以及他們上課的狀態。小克和皮蛋是一對姊弟,這學期我上他們的文字課已經快兩個月了,精準一點的說是七週。這七週,我發現他們越來越進入上課的狀況。兩個小時的課,他們可以幾乎都不用休息,也不會想要跑去玩。這對才七歲半和五歲半的小孩來說,很不容易。

當我這麼描述的時候,我發現我似乎很在意,他們是不是上足了兩個小時的課,好像有一種如果休息太久,時間就浪費掉。是誰的時間浪費掉?是他們的?還是我的?還是我覺得我收了兩個小時的學費,我就應該讓他們上足兩個小時的課?這樣對他們來說才沒有浪費?

可是我又回想自己當學生的時候,根本不會去在意「這段學習的時間,有沒有被浪費掉」。應該是說,真正在學習的時候,根本不會去想浪不浪費的事。打球的時候就只想著打球;讀一本覺得好看的書,就浸在那本書裡面;畫畫的時候就是眼睛只跟著手跟著線條,根本就忘記時間。

「真正在學的時候,不會想到自己是不是『在學』這件事。」我明明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學習狀態,為什麼又那麼在意學生有沒有在課程裡?

但同時我又知道,我在意他們有沒有在課程裡,其實是想知道「自己所設計的課程」,對他們來說「有沒有用」?會不會吸引他們進來?因為我知道學習這種事不可能完全靠學生主動。這又很矛盾,我不是一直說學生想學就會自己進來,所以大人要等嗎?

──2020.04.26
以上是去年春天的思考筆記。現在,我仍然陪伴上述文中的自學生姊弟,而他們已經快九歲與七歲了。我一直都有寫思考筆記的習慣,從最開始去到體制內學校一週一次的社團寫作課,到後來帶自學生團體,到現在不是帶團體,僅僅陪伴一對自學生姊弟。不論是哪一種現場,每次下課後我的腦袋總是有許多東西劈哩啪啦的轉,我必須把它們寫下來,透過寫的過程一步一步去理清自己的困惑、擔心、矛盾。
回顧從前的紀錄,我發現我似乎很在意小孩是否在自主學習的狀態?不論他的身分是一般在學生,或是自學生。但我說的「在意」指的並不是他一定要在自主學習的狀態中,也不是想方設法的「要求」他要進入這樣的狀態,而是我觀察他們後再反思自己──我發現一件事──我真正學到什麼,或是感到有所收穫,或是我能持續在一件事上不斷的花心力下去,都是來自於一股「我想要」或「我需要」。
但這也不是說,只能在小孩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需要什麼的情況下,才能進行課程。我以前曾經卡在一個關口──我希望小孩能跟我說他要什麼,再來設計課程。但後來我發現,小孩不一定都能清楚的說出來(有的可以,有的不一定)。而更實際的狀態是──大人能夠說出自己想要什麼需要什麼,是因為他經驗過某個好的什麼,而這經驗使他形成了某個目的,使他想學,想在某件事上有所增長。但小孩對這個世界的經驗還少,還沒有目的,對他們來說還沒有幾件事情重要到要花心力去追求,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玩。
最重要的是「玩」,那到底能「學」到什麼?
仔細觀察小孩,會發現玩是一種探索,玩本身就是學。小孩透過玩來學,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學;小孩並不是為了學而去玩,小孩的玩沒有目的。大人看著小孩玩,忘了玩就是學,大人急著將有脈絡有效率的學習方法帶給小孩,扼殺了小孩的自主學習。
這樣講聽起來有點嚴重,但經常是這樣。
這幾年我在不同教學現場的體悟是──所謂的學習,原本不存在著是否自主。當大人希望小孩「自主學習」時,代表大人認為小孩「沒有」自主學習,或是「害怕」他們不自主學習,而這多半都發生在所謂的學齡──大人希望小孩應該開始「學些什麼」的年紀──可能是七歲,或是往前推得更早。而這個「大人希望小孩開始學些什麼」的心理狀態,卻可能是小孩因此「無法自主學習的開始」。
因為小孩的玩就是學,小孩的玩沒有目的,小孩玩水,去感覺水、認識液體是什麼樣的東西,但他的腦袋不是因為「我要認識液體是什麼」所以去玩,玩水的時候也沒有液體的概念,但他卻在玩的時候,慢慢建立了對「水」、對「液體」這東西的認識;儘管在最初接觸的當下,他不曉得那個叫做水,水是液體。一切都是在玩,在探索中慢慢形成,而這就是學。
玩就是學,「學」不存在著自不自主的問題,就像我們不會對小孩說,「你要自主的玩」、「你玩得太不自主了,我來教你自主的玩的方法。」我們不會這樣跟小孩說,因為玩本身就是自主,是自己想要;而「學習」本來也是這樣的東西。
學習原本無關是否自主,它是一種「本能」;但當大人因為太愛小孩,太希望小孩學到很多,開始竭盡心力的設計課程,卻反而因此將小孩「想學」的本能拿掉。當小孩被放在一個「該學什麼」的框框裡,他的學習本能被拿掉了,進入了「不自主學習」狀態。有了不自主學習的狀態,才會有因此對比而生的「自主學習」。
多年前我在學校一週一次的社團寫作課中,感受到小孩對許多事物的不自主學習,因此當有人將自由交還到他們手中,他們反而無法在自由的狀態下自主學習。但這代表他們一開始沒有自主學習的能力嗎?代表這些小孩不適合自主學習嗎?當然不是。但這樣的小孩帶給我的考驗是──要如何喚回他們內在想要學習的本能呢?
而面對自學生又是另一種考驗──但問題不是出在自學生身上,反而是身為「教育者」的心魔。雖然認同「玩就是學」、「小孩的學沒有目的性、不在框框內」,但還是很容易被「有沒有用」綁架。這個課程對他們來說有用嗎?課程好像不是很有脈絡,這樣真的可以累積嗎?我不斷的在充分備課期待小孩能夠有所收穫的狀態下一熱一冷──小孩很有反應的時候我就衝勁十足,小孩都跑掉的時候我就自我責難──我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認識小孩」以及跟自己對話後,我才明白所謂的「玩就是學」真實存在。
那麼,難道沒有什麼是「該學的東西」嗎?語言、文字、邏輯、生活所需的能力,這些東西當然都重要,但弔詭的是就因為重要,大人更應該「努力不教」,不要因為教太多而取走了小孩的好奇,不要用力想要給他什麼。小孩有自己的步調,他們真的能在玩當中累積學習,而我該做的不是一開始就擬好方向,而是一邊陪伴一邊觀察,觀察他們探索後的反應,再提供工具或支架。
最近上小克和皮蛋的課,我們在學倉頡,是的,「我們在學」,因為我不會倉頡,所以我跟他們一起學。線上視訊課的時候,我還沒打開白板,皮蛋就急著說「我們來玩上個禮拜那個,我們來玩。」
這兩個小孩看起來越來越進入學習的狀態,但對他們來說是──「我們來玩」。

關於這篇文章:
  • 某生活誌邀稿,希望我寫一篇關於文字課的思辨,結果我寫著寫著,變成我自己對學習的思辨。寫完後發現文不對題,但又開心自己寫出這一篇,因為似乎又理清了一些不清楚的東西。
  • 因為不適合給對方,所以決定貼到方格子來。
  • 然後,這篇文章歡迎打賞,因為我很想把卡在裡面的打賞金領出來。目前因為不足兩千,所以領不出來(還差七百)。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廖瞇
廖瞇
廖瞇,認為生命中所有經歷都影響著創作。大學讀了七年,分別是工業產品設計系與新聞系。畢業後賴以為生的工作一直與文字有關。2013年移居台東鹿野,繼續用文字過著生活,養活自己。著有詩集《沒用的東西》、長篇散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