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就像肉桂捲一樣圍成一個大圓圈,不是指向最近出口的直線。你無法在兩小時捕捉一個人的人生,最多只能大致勾勒出個輪廓。」— 赫爾曼.曼克維奇 Herman J. Mankiewicz《曼克》(Mank)
「描繪一個人」這件事總是偏頗的。無論是假以紀實的報導體裁試圖拼湊全貌,或是以虛擬角色代換真實人物來行影射之實。選擇性記憶、立場、偏頗、情感經驗...那份對於完整的,解答般的「真實」的需要,指向人們構建出真相的本能之於生存的必要。
刑案現場,一截粉筆畫下形體和姿勢,從那開始,我們逆行走回那人的前世,拆解他何以坍塌於此。他理論上死去,卻還活躍於人們的筆尖和舌尖,徒留在地的粉筆人形被反覆加註,直到中間的空心被貼滿了滿是線索的便利貼,然真相實被拼貼出的觀點掩蓋。這便是人們跟著記者釐清《大國民》裡,總在深景裡被望視的肯恩(Charles Kane)臉孔時,所盤算,最終卻失落的反應;又許是《曼克》裡,總落在前景的曼克(Herman J. Mankiewicz, Mank)將時局的忿視傾注於劇本時所深諳的嘲諷。
《大國民》從報業鉅子肯恩的死亡為始,以調查報導的形式回溯,同時穿插著順敘的肯恩生平,引導觀眾逐漸了解肯恩的成長與壯闊事業的歷程,並藉著「玫瑰花蕾(Rosebud)」的謎團,牽連起周遭人物之於肯恩的記憶與情感;而《曼克》則從這個虛構的、影射用的人物故事退了一步,退到「肯恩」一角生成的時代—同樣藉由閃回與順敘的雙軸,構出編劇曼克自周旋於好萊塢大頭們的過往,提煉出《大國民》劇本的歷程。
而《曼克》與《大國民》不只在敘事上有著相同的形式,在場景和攝影構圖裡,《曼克》遵循著《大國民》所奠定的深景空間運用與多層次構圖風格。當《大國民》運用深焦及廣角鏡頭來營造宏偉的空間感並凸顯肯恩的權勢與地位時,《曼克》則藉著畫面裡,深景核心處的人物來帶動位在前景的曼克對他們的觀察。由此,也許就能讓肯恩與曼克「被撰寫與撰寫者」的關係在構圖上顯影得更鮮明。
好奇之人想從過去深掘出祕密的意圖,顯然該交由無名記者造訪肯恩已逝養父―柴契爾先生,從塵封日記裡的線索翻找出肯恩童年來呈現。
記者進入了僅有頂光籠罩之長桌的偌大、空蕩房間,人物全由該光所製造的陰影向兩側分隔而對稱,空間深廣卻簡潔。畫面最深處則是存放著日記的幾何牆面。日記由深景被送到了前景的桌上,肯恩的秘密被深入建築結構裡的好奇心掏出,十足說明了肯恩過世後,世人亟欲拆解其過往的心態,試圖將已死之人的身世攤在頂光下供人採集。
而曼克的目光所及,或許在此拖拽出好萊塢與政治勾結的醜態。這份「觀察」即從第一印象開始。
醉後初醒的曼克誤打誤撞來到米高梅(MGM, Metro-Goldwyn-Mayer Studios)片場。他步出豪宅,畫外和著尖叫聲,曼克停駐並從樹間縫隙看向不遠處的搭景。這段落裡的曼克經常背對且位在前景,而深景裡則是他所見的事物或是說話的對象。
演員瑪莉安口中的「老爹」即是當時的報業大亨威廉.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片場裡,坐在推軌車上的赫斯特與曼克會面,輕鬆地談論電影產業未來的走向,順道補了幾句揶揄左派人士的話。在此先替政治光譜傾左的曼克補個立場,在當時好萊塢普遍為右派的情勢下,一反眾人的政治偏好和尖銳的觀點表達,也終會使得總是宴會座上賓的曼克形同被放逐。正如話音剛落,曼克看著乘推軌車遠去的赫斯特。開始即是結束的那份心知肚明大抵如此。
曼克的所見連同他的背影一起收在觀者的視野裡,並不是融於曼克視角的那樣主觀,也並非靜待歷史發生的那樣客觀,而是我們就與曼克站在同一側,看著他看向他所想詮釋的好萊塢。
在曼克眼裡,那個漸遠的、被筆墨影射出來的赫斯特在《大國民》中,儼然作為人們話題的標靶。
當肯恩收購了《詢問報》後,一場宴會的鏡頭再次將肯恩放置在深景的構圖中央。長桌旁的李蘭先生(Mr. Leland)正與肯恩忠心的助手柏恩斯坦(Mr. Bernstein)談話,兩人位在前景中特寫的頭像之間,恰好容得下窗戶反射所照見的肯恩在畫面中間舞動。在李蘭的回憶裡,他看見的是那個跳著大腿舞的肯恩,幾乎淹沒在事業成功的狂喜裡,可實際上卻因位處深景,因而看不透肯恩臉上的細節。
在這場本該充滿喜慶氛圍的談話中,李蘭卻向柏恩斯坦傾訴他對肯恩接手《詢問報》的質疑,不過柏恩斯坦卻在在表現對於肯恩為人與能力的信賴。面對肯恩事業登頂在即,這一場戲的正反拍裡,也彰顯著兩人持相反見解的畫面示意:李蘭先生背對著鏡頭,不時回過頭看向畫面外的肯恩;而觀者卻能明顯看到柏恩斯坦的臉部表情,寫滿了信心與得意,或許也多了些天真。
此處許是曼克張揚的譏諷所在:正在逐漸握有勢力的主角,自己仍改變不了作為他人議論對象的處境,並且被自己限制在由自信與權威築起的方框之中。
在《曼克》跳躍於劇本取材年代與曼克臥床寫本兩敘事線的轉換之間,隨著選舉、偽新聞、賭注等事件加深曼克與好萊塢權貴們的隔閡,便越凸顯出《大國民》劇本對娛樂界,對曼克自己將產生的衝擊。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隻老鼠困在自己設下的陷阱中,每當這個陷阱因為破了洞有讓人逃脫之嫌,我就會反覆把洞給修補起來」 — 赫爾曼.曼克維奇
憑一口氣抖出內幕、不堪的傲骨,在結果論般的後續發展看來都令人唏噓不已:在《大國民》上映的11年後,曼克因酒精成癮的併發症逝去。那個嘲諷眾人的,總是遠望、將可笑的人們置於視線深處端看的曼克,也許早在一開始於牧場小屋躺下、定位時,畫面深景所及的僅留有被視為救贖的一箱酒精,而後輩者如我、如眾多想追溯這個真實過往的人們,終將思忖著曼克銳利的目光何以被強磨至此,我們也僅能在這交錯於記憶與視線的一來一往中,作為曼克無畏權勢記下好萊塢集體面孔的粉筆人形的在場證明,而曼克本人,也成為了電影為他畫下的,供人詮釋的痕跡。他知道這些的,畢竟電影誘人之處亦是曼克所深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