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的孩子》一開場,導演毫不猶豫地在旁白裡表明自己與被攝者的關係,鏡頭裡的琪視導演如摯友談心底話,而何黎艷也坦率地透由畫外音述著自己對女孩的祝願與憐惜——那是全片少數幾個導演表態的段落——在全片所有的目睹與參與中,何黎艷從未試圖為事件和被攝人物多做詮釋,儘管猜得穿所謂的陷阱和人們笑語背後的意圖,也深知自己的攝影機如何地約束了更具衝突或暴力的情境的發生,何黎艷仍能守著自己與這片田野之間的分際。
時序置換至三年前,場景仍是村裡最高的岩石,女孩們玩著搶婚角色扮演遊戲。她們假扮為妹妹出頭的姊姊、不捨卻也祝福女兒的母親,還有頻頻道歉也道著承諾的男方。在遊戲的情境裡,她們熟練地演示每個角色身在搶婚過程中被習俗所約束好的舉止,早早熟稔於搶婚的程序,那可以同時是對未來的模仿與防備,好比琪搶著大聲拒絕婚姻,宣示自己的成熟,想要賺錢然後交上很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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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中的孩子》裡紀錄的,不乏總是看似介於恍惚與清醒間的大人、開搶婚玩笑或調侃調情對象的少女們,他們對著攝影機所呈現的禮貌、笑鬧、虛張,多少讓他們對於傳統所持的態度帶著模糊與搖擺。
好比總是對琪恫聲碎念、要脅不聽話就賤賣琪的母親,嘴上說要是琪遭遇了搶婚就自己去應付,然她仍會在女兒被搶婚的夜晚想盡辦法打聽男方家庭,在得知對方不是人口販子後,又在電話這頭教導琪如何自處。話間給予女兒選擇權,卻時時提醒琪自身婚姻的折磨,而在琪返家前,母親又擔當起掌握局面的角色,面對提親時看顧全家利益,一面又保護著琪抉擇的自主性。承受過搶婚,如今活在婚姻陰影的母親深諳此事魯莽成真的後果會是如何?又何嘗不知道拒絕搶婚的話,家庭所需要承擔的風險(面子問題、失去獲得利益的機會)?也正是被傳統制約著(不去介入、換算著利益)與為女兒也為自己設想(留下女兒幫忙家務、希望琪能繼續讀書)的糾結,塑成了母親的徬徨。
在片中,公開對話的鏡頭裡,這個社群的人們彼此像是有共識般地因為被外人觀看著,而選擇了帶有表演性的行為模式。像是在家中,旺追著琪時,兩人在攝影機前帶笑的追與跑有著遊戲的既視感,當何黎艷的麥克風套被撞掉時,旺客氣地將它交回給導演,暫時地弭平了可能更劇烈的拉扯。顯見了一個外來的觀看存在,牽引著畫面裡被攝者要在該情境裡釋出多少的情緒、反應給彼此,或是以玩笑代替更多的反應,都可以是一種對自身徬徨的掩藏。但是當轉移到了私對話中,行為裡的表演性散去,彷彿直接把自己真實的困惑交給了何黎艷,如何黎艷私下訪問旺的動機時,旺茫然地坦白自己不知道為何要搶婚,只是期望藉著順應習俗的舉動的正或負向回饋來確認自我,對比著搶婚那天旺對鏡頭擔保著自己的正派而產生了落差;或是白天琪的父親對母親又醉又帶笑的指控和母親的回嘴,得到了女兒被綁走的夜裡它才加劇成為足以讓琪的母親落淚的委屈,而在導演訪談時也談到,琪的母親鼓勵拍攝的原因其中之一是攝影機的在場能讓丈夫安分一些。
於此,人人各自生成了一套在鏡頭前的展演方式,在社群裡共同參演著習俗,然包裹在這些曖昧不明的話語和舉動之下的,也正是他們在私反應裡面對習俗所感到的困惑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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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中的孩子》亦展現了現代性介入赫蒙族社群時所產生的變化。
琪作為村裡第一代接受學校教育的孩子,在現代制度裡意識到利用教育去翻轉處境的可能。在見證過姊姊如何因為搶婚而失去童年後,儘管因此更堅定地拒絕提早進入婚姻,然而真正面臨搶婚才是琪試著在習俗裡建立自主性的開始。正因為搶婚的發生,琪才由此認知到在實踐自身意志之前,所需要去承擔、考量多少來自社群習性所加諸的責任。
即便能有學校師長引介法律來勸阻婚姻的論點支持,多少影響了琪與家人對於婚事拒絕的說法,但最終卻也更回到個人意願的論點上,交由琪來決定。此中又遑論幾乎不受婚姻法律拘束的男方家人,對他們而言,又要怎麼放棄讓兒子在苦無資本的處境下成家的機會呢?《迷霧中的孩子》無意去營造傳統與現代的對立,而是讓我們看見居中者在兩造交織下的掙扎、妥協和思量。
琪的成長更透由幾個夜晚的遞進顯現,當她在何黎艷面前自責自己的衝動,又以「我想給母親她應得的一切」結束對話,那也許就是琪轉變的幾個重要的切點之一,在種種被逼迫過後的夜裡,認清現下的處境、也道出想憑著自身能力想企及的遠望。而那又多少令人痛心於這份成長所帶來的劇痛。
《迷霧中的孩子》在關照而不介入妄加拯救或批判的視點下,清晰地照見了是什麼構成了環繞著赫蒙族人的迷霧,去直見人們為何所困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