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重量
去年的此時,我在做什麼?當時的我已經讀完郭晶的《武漢封城日記》了嗎?疫情爆發後的半年,我的生活怎麼樣?想起我今年初跟朋友去爬山,人人戴著口罩維持距離,登山口有志工做體溫檢測。那時候的我們,以為疫情的黑影逐漸遠離,人們的焦慮終將被驅散。在疫苗問世後,今年有望走進一個不怕武漢肺炎的新階段。
忽然,2021年5月中,心思逐漸遠離的台灣人接到了單日新增180確診個案的消息。雙北進入三級警戒。在疾管署公佈的足跡地圖中,雙北基隆宜蘭紅成一片,進入三級警戒狀態。桃園高雄也進入準三級警戒,一時之間,整個西台灣已經進入戒備狀態。我迅速接到了行程取消、線上工作、幼稚園停課、部分小學停課、大專院校遠距上課的消息。我笑不出來。我問了我朋友,他也一樣,我們都笑不出來。彷彿回到了2020年1、2月的景況。而現在,因為情況更加嚴峻,我們更是連一起喝一杯酒都不能。但我們甚至在2020跨到2021年時,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打麻將看著轉播跨年。
這種時候忽然理解了一種重量,一種即使你已經跟生活百般妥協了,閻王還來問你三更走還是五更走、比起餓死是不是病死更好的重量。我看著天空,其實是藍的,卻彷彿有灰霧遮掩陽光一般。我看到空蕩蕩的街道跟擁擠的大賣場入口,我走到平常人滿為患的運動場,已經封鎖。本來應該人潮車潮眾多的路口,此時只剩下零星幾輛車。我走進大賣場,看見泡麵區人滿為患,店員手勤腳勤不斷拆箱補貨,甚至直接成箱堆放供人購買。而架上依然出現空缺。罐頭亦是,消毒水更是堆滿好幾個購物車。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怎麼活,只能盡力為生存盡一分力,這是我們現在肩頭上的重量。
我很難說搶購泡麵罐頭水清潔用品是不理性的。尤其是稍晚,我看見政府發佈夜市市場暫停營業、餐廳要消毒的消息,搶泡麵這個行為忽然變得相當理性。至少在個人生存的面向上,這是最理性的行為。大賣場雖然人多,但是沒有誰堵死不讓別人拿取物資,看見有人要過也如平時一般側身避讓。雖然心急,但平時的禮教發揮了作用,大家行為節制。我在這兩年疫情爆發時,從國際新聞上看多了因為物資不足爭搶鬥毆的報導。我當時跟現在都一樣慶幸著:幸好我面臨的不是直接的流血鬥毆。或許在這個情況下,沒有人因為緊急狀態而搶奪物資、互相鬥毆,便是尚有理智、自制的證明。
搶購的情況讓我想起2020初疫情初爆發的情況,當時搶衛生紙、酒精、口罩、泡麵、罐頭。政府隨即宣布口罩、酒精管制出口,並說明不缺食物。為了平穩物價,政府徵用口罩、酒精,跟物流業者簽約;限定購買數量、以接近成本的價格,在限定通路以實名制販賣給民眾,試圖讓最多人可以買到。我的思緒迅速回到二次石油危機時因為市場心理預期的造成的通貨膨漲。當時CIA發佈了一份能源報告,宣稱1985年後世界石油需求量將會超過供應量。使得各類石化產業公司開始囤積石油,油價持續上漲。其後伊朗由於政變中斷石油出口,引爆石油危機。短期中斷石油出口,本來不會引起通貨膨脹。卻在CIA宣稱石油將會供不應求的情況下,引爆了石化產業的不安進而引發了石油危機導致通貨膨脹。
疫情自中國向外傳播後,各界即預期會經濟衰退。當時大家都看見了武漢肺炎傳播到全世界對經濟的衝擊:美股熔斷,義大利高度管制,封城、不知何時復工。真的要復工又要擔心疫情傳播。封城停工導致貨物減產、沒有物流也就無法進行貿易。但是民生必需品還是有市場需求。在減產卻又有大量市場需求的情況下便開始漲價。如果政府之前沒有管制口罩,那麼口罩就會大漲價,接連引發週邊效應。
直到現在,經濟已經大傷,而沒有人知道回到疫情之前的榮景要花多少時間。為了避免之後貨品漲價、甚至通貨膨脹,大家趁還沒漲價時去囤積基本民生物資。那麼不管之後是不是真的會因為貨物減產,至少這樣的搶購及囤積就會造成商品漲價。而我在疫情初爆發,便看見中國投機商人如何玩一波找貨源、囤貨、價格高點賣出了。台灣當時也不乏這種人,所以政府先一步管制、祭出罰則。即使是個體戶非商家,想發災難財也會因為民眾忿忿不平而被檢舉下架。以一般民眾而言,在特殊時刻的確是更加贊成政府管制使價格持平。
疾病化成一條界線
稍晚,我結束購買,已經在家吃晚餐。我看見夜市及市場暫停營業的消息,餐廳要消毒,街道也要消毒。許多人上傳捷運站寥寥幾人甚至空無一人的照片,我生活在台灣這麼久,第一次見到沒有工程施作沒有颱風而捷運站空無一人的畫面。台灣沒有官方封城,但是民眾自主進入警戒狀態。比萬安演習更加空曠。這種時候,自律最能夠自保,但也偏偏是對於自律的各種要求,使人遭受巨大的輿論壓力。也因為撻伐不自律,使得我們知道了疾病能塑造敵我。
我看了看三級警戒的措施,有以下幾點:1.外出時全程佩戴口罩。2.停止室內5人以上,室外10人以上之聚會。3.僅保留維生、秩序維持、必要性服務、醫療及公務所需之外,其於營業及公共場域關閉。4.營業及公共場域落實戴口罩+社交距離。5.發生群聚之社區,如需執行快速圍堵,民眾須配合病毒篩檢,且不得任意離開圍堵區,並停止所有聚會活動及停課。
既然有人自主遵守規範,那麼置於道德高地,也已經有人開始在找自律不足的戰犯了。這倒是不陌生。除了獅子會前會長、茶室,更多的是路人將其他路人口罩沒戴好出門遛狗,或是停留在室內用餐的照片上傳。可以提醒對方,但是用自己本身的自律來審視、批評別人的行為,其背後的心理真的只是為了防疫效果最大化嗎?我又想到疫情初爆發,正好是台灣總統大選完的那段時期。
2019年末到2020年初疫情消息初披露時,台灣當局就已經決定要用邊境管制來爭取時間。當時學者何美鄉第一次上有話好說時便已經說清楚:在全球化時代,台灣不可能是最後一塊未經感染的淨土。要做的是盡量爭取時間延緩全境感染的速度。同時投入疫苗研發,避免醫療體系崩潰。
疫情不是來得太快,而是太晚被指認。所以有些感染案例已經進入台灣,在人心惶惶下,這些案例不管是不是病患,都背負著極大壓力。我看著許多人不只排外,對於應該是同胞的台商,也將他們貼上叛國賊、貪財、不要來汙染台灣的標籤。然後要求全面禁止入境。同時台商配偶、其子女更被加大審視。後來的專機更是被炒作了一番。那瞬間,不僅僅是國族情感達到高潮、對政府的認同達到高潮,也在撕裂一種對於共同體的想像。彷彿對於巨大的災害,我們只需要劃分出敵我、將可疑份子排除,我們就能消滅疾病。
許崇銘(2020)提到,凡人類社會中,被社會理解為「傳染病」的病症,無一不為患者帶來污名。隔離是為了避免增加感染以及在無明顯、確定的有效治療手段的情形下的積極處理。然而,前者將會給患者帶來污名、後者將會給患者帶來明確的恐慌感。而隔離,是犧牲個體,挽救集體的策略。因為隔離在早期醫療體系不發達的社會裡,本來就是某種將患者從社會遺棄,避免拖累社會的醫療手段。
我尚且不論台商及其配偶子女是否為台灣人的爭議,我想講我看到疾病所引起的恐慌如何讓人劃分出敵我。我看過一個影片,湖南人在路口堆疊沙包、派人看守,禁止湖北人進入。與此同時另一部影片是,有人自發想辦法投送物資進武漢。我看過有小區特別要求舉報武漢人,我也看到已經在海南島待半年的湖北人,在疫情爆發之前便已在海南島,酒店求職兩空的外電報導。在台灣的例子則是,有人在疫情之前去中國玩,但是回台後首先引起恐慌「他不知道他會害死我們嗎」、「回來浪費健保」。我看過有人居家檢疫只剩下兩天時終於撐不住,搭火車北上找朋友被網路罵得很慘,若是開放個資,幾乎可以想像他家會有多慘。我看過有人被匡列為居家檢疫對象,住房疫旅館期間撐不住在路邊哭的報導。我看過有人在隔離期自殺的報導。
對疾病與死亡的恐懼化成一條界線,區分了敵我。而線的兩邊,原先都是人,甚至在彼此的群體之中都是「自己人」。我們分別成為了感染者與未感染者,而未確定感染者則自動被劃入感染者。因為是傳染力強、致死率高且無特效藥的疾病,被感染者在不確定自己的生死狀況下,在被隔離時所感受到的孤獨感、被遺棄感以及油然而生的絕望更加巨大。根據報導,疫情期間,憂鬱症增加2-3成。
生存遊戲
我們正在打地獄級的副本,這是我昨晚睡夢中出現的場景。我夢到殭屍,雖然不是斷垣殘壁卻是高聳無可攀爬的大樓,不知道該順著樓梯往上跑還是在建築物中穿梭。完全寂靜的世界裡,零星的殭屍在晃蕩。我什麼武器都沒有。我在這樣的末日危城裡想辦法洗澡,但是洗澡做什麼呢?這個代表潔淨的動作,在只剩下我的世界裡,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在這兩年間進入一種斬新的、卻不代表幸福的生活型態。依靠科技維持著部分人際連結與工作,而在現實中被迫消弭與人的連結的生活型態。我一頁一頁看著郭晶的《武漢封城日記》,竟覺得熱淚盈眶。一種複雜無比的感受升起,想要懷抱希望又不得不做好最壞打算、期望有天醒來世界已經變好又心知肚明會每下愈況、感動於
專業人士自主投入抗疫又焦慮於一般民眾互相指責的情緒。太過焦慮的我,有時想想想,怎麼想思慮都過不去了,竟是瞪著天花板直到入睡。
我在過去一年間逐漸習慣活動取消以及參加各種活動都要留下紀錄。雖然頻頻皺眉,但是也知道這是沒辦法了。今年五月中開始,我進入大賣場要刷會員卡,我進入超商要刷QRcode,我幾點幾分在哪裡政府都知道。雖然我早就知道台灣警方的監視器一直在觀看人民,但是這種彷彿自願而實際上並非真心留下紀錄的方式卻讓我更加不開心。我可以忍,因為我不想哪天新聞看到確診者足跡跟我的足跡可能重疊時,我卻不能確定。那種不能確定的恐慌讓我更加不舒服。
說到底,都是恐慌與應付恐慌。對於不能掌握、脫離常軌的未來生活恐慌,以及亟欲回歸日常的渴望。這兩種情緒交織加上被限制的不適,流言四起,對彼此的信任感降低,有哪裡爆發衝突一點都不意外。群眾的情緒需要出口,需要將這份恐慌轉移出去。群眾譴責不自律、拼命打電話去防疫專線、開始煩惱被迫請假有沒有補助,也對中國更加恨之入骨。雖然沒有動亂搶劫,但是可以預期壓力升高,弱勢會是先受到傷害的一群。
我想起2020世界各地封城、實施交通禁令時,我翻譯的一篇報導。當時的烏干達不僅封城,還有交通禁令。即使六週後解除封城,依然維持交通禁令。交通禁令意味著許多烏干達婦女不僅被迫繼續與潛在的犯罪者(家暴施暴者)共處一室,也無法外出就醫、尋求庇護及任何幫助。而烏干達總統穆賽韋尼表示,「在武漢肺炎流行期間,家庭暴力不是那麼威脅生命的事,防疫不應該考量家暴」。2020年3月下旬開始實施封城以來,烏干達兒童求助熱線處理了881起暴力案件(平均為248件)。
緊繃的情緒在蔓延,可以預期家暴案例會逐漸增加。這兩天我家一直出現「欸,停下來」的聲音。沒有經歷過全天待在家根本不會想像得到,原來要維持家庭生活的秩序與環境,需要付出這麼多勞力與情緒勞動。當你想要工作,會發現實在有太多事可以打斷工作了。怎麼都想不到,原來想要專注30分鐘是這麼困難的事。在家工作即使躲到廁所去,也非常非常難維持工作狀態。但是這時候你也慶幸,至少還有工作。
人是脆弱的,而在這個時候有個人說話是好的。我努力加強了跟朋友間的聯繫。在私密群組裡抱怨家庭中的齟齬。在這種時候,誰能跟身邊的人沒有摩擦?防疫在家,連貓都跟人打架。或許跟身邊的人形同陌路反而是最不傷彼此的相處模式。在遠一點的連結裡有個人說話是好的,鼓勵也好,安慰也好,關懷也好,同聲一氣的抱怨也好,有時候甚至是哈哈都讓人覺得好像壓力比較小了。在平時,不罵小孩就需要很多很多自我覺察了。在這種狀況下,需要更多更多心理支持,才有辦法不打小孩。不打小孩不是靠忍耐,而是靠穩固的人際連結。在某些家長抱怨小孩、示範罰站等處罰小孩的方法時,有一些社團開始提供不打小孩的100種方法。每天都有人陪你聊天,有人陪著你的情緒,讓你不至於因為失控而造成傷害。
在台灣進入社區感染的現在,我們終於發現原來台灣不是世界上最後一塊淨土了。我們終究要回來面對如何生存這個難題。或許只有當我們心知肚明我們都是潛在感染者,我們才能真正做好疫情控制。現在「同島一命」這句話,意味著我們需要的是互助。我們需要對人的信任、成為他人信任的對象,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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