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痕輕,星影漏,花徑煙深,風暖沈香透。
如水佳期濃似酒。最記曾經、乍雨舒雲後。
綠芳菲,紅荳蔻,好景年年、無語空相候。
燕子歸來人是否?天自無情、人為多情瘦。
吳丹此番回京,原是奉撫遠大將軍鄂札之命,向康熙面稟捷報,只察哈爾前線消息紊亂,鄂札為求謹慎,命吳丹沿途不著官服,以免招惹閒事,不料他在朝陽門外大街摔下馬背,卻被途經的格爾芬撞見。他與格爾芬平素本無往來,只因與成德交好,和索額圖父子多少有些隔閡,但自從結識宋采青,聽說她往日波折,自然對格爾芬不滿,在街邊說了兩句話,便以軍務在身拱手告辭。他才翻身上馬,卻聽街角有人低聲叫道:「吳丹!吳丹!」
他在馬上四下張望,只見人群當中有個女子,衣衫破舊,周身上下俱是塵土,滿面風霜卻遮掩不住秀麗顏色,且滿眼關切看得人心頭一熱,不禁脫口道:「采青?你是采青麼?」
宋采青被叫出名字,登時熱淚盈眶,卻慌忙搖手,又往茶館那頭比劃,吳丹會過意來,上前探身將宋采青一把抱上馬背,兩腿一夾策馬過朝陽門入了內城,宋采青見他入朝陽門後轉而向北,便問道:「這是去哪兒?」
吳丹再見宋采青本是驚喜萬狀,騎馬抱著她更彷彿做夢,眼前望出去都不真切,聽宋采青問話,摟著她的手臂不由得一緊,說道:「帶你回我那兒去。到家了你再告訴我,你是怎麼到的京師。」
宋采青眼眶一紅,低頭道:「還能怎麼回事?道路不靖,我根本到不了平涼,半道又讓人擄去,好在我覷機會逃往西安,此後一路賣唱,中途也遇見過幾個好心人,總算回到京師。」
吳丹一驚,問道:「你這一路上可曾出事?」
宋采青低頭垂淚道:「我孤身一人,手無寸鐵,能保得住什麼?」
吳丹本是衝動性子,聽宋采青泣訴遭遇,登時心中懊惱無以復加,索性連右手一併鬆繮,雙臂將她環抱,靠在她頰畔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你,讓你無端吃了許多苦頭⋯⋯采青,我願意一生一世照顧你,你答應我好不?」
宋采青哭道:「當時你不願意辜負他,現下又說要照顧我⋯⋯你讓我怎麼辦才好?」
吳丹咬牙道:「我拿定主意了,你就跟著我罷,就算我待你未見得比他好,也絕不會比他差,你想要什麼,但教你開口,我就是賭上性命也為你爭來。」
宋采青聽他說得摯誠,想當初風雪寒凍朝夕相處數百里路,心中著實割捨不下,但一想到張英奇還在陝西軍中,卻還舊情難了,在他二人當中不知如何自處,只能啜泣不答。
吳丹見宋采青不說話,便也不言聲,催馬直奔安定門內紗絡胡同。兩人一馬到吳丹府前,門上人見主子突然回來,馬上還有個女子,都感詫異,卻不敢問。吳丹抱著宋采青躍下馬背,吩咐道:「這是宋姑娘,今日起住在府裡,她就是你們主子,你們可長眼色,不可怠慢了。」
門上人連連欠身應了,吳丹也不理會,帶著宋采青入內,一進屋門便將她拉到炕邊坐下,握著她雙手道:「采青,我知道靖少對你是真心實意,他跟我們哥幾個都說過,但我真心不比他少,也不像他身邊還有旁人,只要你願意跟我,我願意終生不娶,只照顧你一個。」
宋采青聽他說了重話,連忙抬頭道:「你別瞎說,終身大事豈能如此隨意?」
吳丹將她擁在懷裡,低聲道:「我不是瞎說,只要你願意,我為了你就辦得到。你知道我對你一見鍾情,但你可知道我對你是如何日思夜想?皇上派我打察哈爾,我眼裡看著蒙古草原,心裡卻想著你。我看八旗包衣劫掠良民,就想起你當初說過百姓辛苦的話。我心疼的不只他們,更是心疼你。你說的話我一字一句都記得,你的人我一生一世忘不了⋯⋯」
宋采青本來還在他懷中掙扎,聽他在耳畔傾訴心聲,情話綿綿,卻也聽呆過去,不知不覺間便回身與他相擁,一時間兩人彷彿回到風雪夜荒山窯洞,連月來相思之情一旦燃著,竟如乾柴烈火一般。吳丹原在窯洞那夜聽過宋采青假裝兩人歡好之聲,此刻真的溫香在抱,聽她在耳畔低吟,竟彷彿人在夢中,忍不住脫口道:「我這不是在做夢罷?」
宋采青原已十分忘情,被他突然一句話說得臉紅,便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拍,嗔道:「難道你做夢都夢這些?」
吳丹哧的一笑,靠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夢裡的事多了,我一樣一樣數給你。」
宋采青微笑說道:「果然男人沒有一個正經。」
吳丹卻正色道:「我是正經人,你不喜歡什麼,告訴我,我以後再不做了。」
宋采青伸手輕撫吳丹臉頰,在他臉上細細端詳,問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難道你不計較我的出身?」
吳丹道:「出身有什麼好計較?我要的是你,又不是要家世門第。」
宋采青嘆道:「你們高官厚祿之家,才能說這不計較的話,但天下多的是看重門第的人呢。」
吳丹笑道:「這是什麼傻話?豈管旁人看重門第,我不看重不就完了?」
宋采青道:「可我終究無法和你平起平坐⋯⋯」
吳丹打斷她道:「有什麼不能?從今天起,這個家由你做主,就算你明日要賣宅子,我也沒有二話。」
宋采青忍俊不禁,笑道:「誰賣宅子了?你真能瞎說。」
吳丹道:「不是瞎說。我從來沒對哪個女人像待你這般。別說宅子,我所有的東西,此刻起都是你的了。」
宋采青當他玩笑,便也笑道:「我可沒跟你要東西。」
吳丹卻正色道:「你沒有要,是我想給你。沒了你,有那許多東西有何意思?」
宋采青聽他說得多情,心下感動,便垂下眼睫低聲道:「我不要那些東西,可是⋯⋯若你忙著外頭大事,顧不過來,我可以替你照看。」
吳丹大喜過望,握住宋采青雙手道:「你這是答應我了?」
宋采青輕撫她臉龐,嫣然一笑,問道:「你說呢?」
吳丹總算得了佳人首肯,一時之間自然割捨不下,但他此行回京帶著重大軍報,卻也耽擱不起,只能和宋采青溫存片刻,又得起身打整。為免引人注意,他回京路上都不著官服,現下既要面聖,自然還得梳洗打理,換上朝服,出門趕往紫禁城。
他到了乾清宮,見殿外不是成德和曹寅站值,便打手勢不讓通報,進殿一看,康熙屏退旁人,獨自在御案後批閱奏摺,便到御階下大禮叩拜,卻把康熙嚇了一跳,問道:「吳丹?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吳丹答道:「大將軍王遣阿哈回京報訊。」
康熙更加驚異,起身道:「什麼事特意遣你回京?難道⋯⋯」
吳丹連忙叩頭道:「回主子,大將軍王讓阿哈回來,是因為布爾尼伏誅,察哈爾之亂已然平定了!」
康熙聽說亂平,突然間雙腿一軟,向後倒在御座裡,吳丹連忙上來,將案上一碗熱茶端過,說道:「主子吃口茶,消停一下,再聽阿哈細稟。」
康熙接茶啜飲兩口,不禁啞然失笑,說道:「我見你突然回來,竟以為此役兵敗,倒辜負了你們為無米之炊。我只是一時驚異,沒什麼妨礙,眼下情況如何,你這便回奏罷。」
|| 未完待續 ||
吳丹重逢宋采青,自以為身在夢中,實則確實美夢一場。此刻御前奏對,皇帝的下一句話就要粉碎一切。下圖為一八七四年察哈爾部蒙古草原,今人可由此一窺吳丹出張家口所見風景。照片現藏巴西國家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