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三・紅樓半夜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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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闌平野盡,殘月正孤燈。
呵手封題處,鴛鴦兩字冰。

那包衣大聲答應,領命去了,吳丹便回頭對張英奇道:「哥哥別急,今日定然找著劉姑娘。」他見張英奇將那墜子捏在手心,緊抿雙唇卻不言語,又道:「這些年真正難為你,也難為劉姑娘。你既不能明媒正娶,也不能明白納妾,平素家裡就讓著些罷,好歹她是張純的母親。」

張英奇道:「除了這些年不在家,家裡實在沒有虧負她。」

吳丹問道:「家人怎麼稱呼?還叫姑娘麼?」

張英奇一怔,吳丹便嘆道:「哥哥,你怎麼傻了?你既無心娶妻,那讓家人叫她一聲奶奶,不過一句話,便能讓她知道你有心,何樂而不為呢?」

張英奇默默點頭,兩人都不說話,站在雪地各想各的心事,半晌吳丹開口道:「哥哥,這麼些年,我們各分東西,可也不是一句話說不上,那件事⋯⋯你打算瞞我多久?」

張英奇一怔,問道:「哪件事?」

吳丹道:「我知道采青早已不在了。」他看張英奇吃驚,又道:「當年周彤就算出來了。如今我想聽你親口說,當年究竟發什麼事。」

張英奇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將當日情況大略說了,又道:「這麼些年你始終不言語⋯⋯你怨我麼?」

吳丹搖頭道:「我怨我自己。若那日我心平氣和將她交給你,她不至於那般自責,也不至於尋短。」

張英奇道:「你不怨我,我卻無日不後悔。那天我若少說一句,別自以為大方成全,也不至於逼死采兒。」

吳丹道:「哥哥,我提起采青,不為讓你內疚。我是想提醒你,采青走了,你還有劉姑娘母子呢。你若為了采青辜負旁人,你想她那等溫柔心地,能不為劉姑娘難受麼?」

張英奇望著吳丹若有所思,忽然遠處有人叫喊,幾名鑲黃旗包衣騎馬奔來,當先那人臂彎裡抱著一人,黯淡夜色中只隱約能見裹著深色斗篷,張英奇已是認了出來,待那馬到近前,連忙上前將人接過,抱在懷裡,喚道:「綺兒,聽見麼?我是張英奇,你睜眼看看。綺兒!」

吳丹在旁看著,只見劉綺兒臉色慘白,雙唇凍得發青,氣息微弱,睜眼認出張英奇,氣若游絲說道:「我走岔了路,在一僻巷裡⋯⋯」

張英奇驚道:「你給人欺負了?」

劉綺兒搖頭道:「沒有⋯⋯給搶了東西,拉扯之間摔著了,頭疼得很⋯⋯」

吳丹正想沒事就好,忽見張英奇腿一軟,坐倒在雪地,他連忙踏前一步,要出手相扶,卻聽張英奇哽咽道:「綺兒,你惱我就惱我,怎能不帶人獨自出門?今日幸虧是被劫財,若是遇上個下重手的怎麼辦?」

劉綺兒一呆,問道:「張靖少,你⋯⋯你這是為我哭麼?」

張英奇道:「不為你還為誰?你連綠玉髓墜子都扔在雪地,真把我急死了。」

劉綺兒一抬眼,和吳丹對上目光,登時臉紅,低聲道:「大街上別這樣,你快放開我,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張英奇卻道:「回去了你又跟我鬧,這大街上你不敢鬧,我要在這兒說話。」

吳丹手一揮,命所有人遠遠退開,自己也退了幾步,背過身去,隱約聽張英奇道:「今日你的瞎話可真不少,我就在這兒和你說明白——你若不是我想要的女人,我為何到今日不碰別人?還有,你懷上純兒的時候,我高興得什麼一樣,你明知他是我想要的孩子,卻非要冤枉我無心,不太過分麼?」

吳丹低頭一看,雪花飄忽,落得他滿身都是,皂靴面上蓋了一半白雪,牽動心中往事,不由得紅了眼眶,便擺手命人過來,低聲吩咐道:「你五十個都守在這兒,一會兒護送張大人回棗林胡同府上,眼見他倆入門才許離開。」

那包衣低聲應了,吳丹便翻身上馬,冒雪入安定門,一路上只覺心緒紊亂。他自年初返京,在明珠主持下與索額圖次女格佛賀完婚,並納周彤為妾,倒是妻妾賢良,家中安寧。但他隨軍在外,久經歷練,眼光與早先不可同日而語,看得出三藩亂平之後,朝中反而暗潮洶湧,他既是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女婿,又與武英殿大學士明珠一家親近,恐怕不到政爭白熱,他便是第一個扔在火上烤的,便想覷機會得個外任差事,離開京師渾水泥塘。他得恭親王常寧消息,派任齊齊哈爾梅勒額真,心中大是鬆氣,卻尚未決定是否攜家上任。

回到沙洛胡同府裡,他屏退旁人,在書齋獨坐,也不點燈,黑暗中望著屋角炭盆點點星火發呆,心想,看這模樣,明年靖少定然攜劉姑娘母子去福建,這倒也是一家和樂,我呢?駐防八旗梅勒額真,獨自也行,帶上家眷也行,我倒帶是不帶?

他正拿不定主意,隱約聽見外頭腳步輕輕,認得是周彤,本想出聲,又怕太過突然嚇著她,便不動也不吭聲,不久果聽腳步到了門外,周彤低聲道:「爺⋯⋯可是一個人在這麼?」

他起身開門,笑道:「沒旁人時叫我青嵐就好,怎又忘了?」

周彤跨進屋內,也笑道:「這樣漆黑一片,我也不知有無旁人。」

吳丹關了屋門,問道:「怎不在格佛賀那兒待著,無趣麼?」

周彤拉一圓墩坐在炭盆邊,一邊烤手一邊說道:「奶奶倦了,已經睡下,我過來瞧瞧。」又問道:「你什麼事情一個人在這兒坐著?」

吳丹道:「我在想皇上派給我的新差事,年後出任齊齊哈爾副都統。」

周彤一怔,問道:「齊齊哈爾在哪兒?」

吳丹道:「外滿洲,從寧古塔往西北還有一千五百里路。」

周彤又是一怔,問道:「你去了,多久能回來一趟?」

吳丹道:「駐防八旗不獲特旨不得進京⋯⋯」他見周彤慢慢低下頭去,雖看不清臉面,知道她心裡失望,便道:「你若不嫌那兒天寒地凍,和我一道去罷。」

周彤抬頭問道:「你要攜家上任?」

吳丹搖頭道:「就你而已。我不想帶格佛賀。恐怕朝政有什麼難為處,索額圖讓她來說,平白教我犯難。」

周彤點頭又搖頭,說道:「她不至於為了娘家讓你難為,你何不帶她去呢?」

吳丹也拉一圓墩,在周彤身旁坐下,和她一道烤手,說道:「格佛賀是好女人,有她在眼前,就算她不開口,也難保我不心軟。」

周彤發怔片刻,側身靠著他手臂,望盆中點點星火嘆道:「見人心軟,這是你的好處,也是你的壞處⋯⋯不論你怎麼拿主意,總之我隨你去齊齊哈爾。」

|| 未完待續 ||

第三章就結束在成德生日、京師大雪紛飛的這一夜。過了這一夜,隔年吳丹奔赴齊齊哈爾,張英奇前往廈門,從此天各一方。第四章將由初春微寒的廈門城敘起。圖為一九二〇年代齊齊哈爾火車站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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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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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奇道:「是麼?我若無心,當初李椿屍首給挖出來,就在這屋裡,我為你向曹子清跪求,你忘了麼?還是你以為張英奇為誰都能雙膝落地?我若無心,這麼大府邸,多少間屋子,我哪兒不能去,偏要與你同枕共衾?」
高士奇笑道:「朝中本來暗潮洶湧,這些年來,想扳倒他二人的多著呢。明相城府深,行事謹慎,又善於結交,因此保得住聖眷。但不論聖眷如何隆重,怕也經不起反覆參劾,否則豈有曾參殺人故事呢?」
高士奇卻不理會,走到門口一看,一青年頭戴珊瑚頂子黑色暖帽,朝袍外罩翻毛外褂,下馬時衣襬一掀,露出裡頭金鞘佩刀,對映雪光十分精神。因吳丹出任齊齊哈爾副都統已有明發上諭,今日錯過了,恐怕日後也說不上話,高士奇便拱手上前笑道:「給吳大人問安。」
康熙站在炕邊看昨日寫的「雨雪以時」大字,總覺力有未逮,氣派不足,便親自研墨,又寫了三幅,還不滿意,正想再寫,忽然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摔倒在地,又聽一旁常寧驚呼,搶上來相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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