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它看起來什麼都有,其實它什麼也沒有。」
這是他對你說的話。
星期六的中午,風帶著節奏從你身旁呼嘯而過,空氣裡充斥著無益身心的寂寞。你從學校離開,帶著不請自來、纏人的疲倦,要回到你家——那個古老的城鎮。通常你都是坐火車,到了市區再轉搭公車,但今天不知怎地,你決定走路回家。
從這裡到市區只要沿著大馬路一直走就好,對你這樣的大路癡來說真是非常方便,至少不必擔心迷路。你放心地慢步走著,風也跟著你走著、走著。
「這句話聽起來好頹廢啊!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今日的太陽是不是燒壞了你的腦袋?為什麼你會一直想到那些塵封已久片段?你把手貼在額頭,不解地想著。不自覺地,你喃喃自語:「是他……」
那個他,早就離你的生活很遠很遠啦!
那是個紅通通、紅到雙目幾乎無法逼視,舉目所見皆是火紅的傍晚。跟現在一樣,風對著我們輕唱,從它的嘴裡吐出暖意。眼前的畫面是如此清晰,卻已是兩年前的事了。抬頭望著木棉樹,它們好似在喋血,只見花整朵整朵從樹上落了下來,猶如燃燒中的流星。木棉的血似乎要這樣滴乾了,徒留下還在樹梢上,那些像小木瓜的深青色果實。跟著他,你也在樹築成的長廊下漫步。偶爾,他會停下腳步,弓著身,從地上撿起一枚厚重的深青果子,恭敬地用雙手捧著;你是隱形的旁觀者,怕打斷他的幻想而保持沉默,看著他眼裡閃爍著不可思議的眼神,任由他去想像手裡的奇蹟,會不會是天神扔下來的禮物?
「是紅色呢?還是青色?」他轉頭小聲問著,像是在問你,卻又像是在問他自己。
「啊?」你倒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到了,這是你從沒看過的他:天真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測的迷惘和些許的哀愁。
「木棉樹要獻給大地的是什麼,是花?還是果實?」這次他面對著你,看來這次他是真的在問你了。他的表情很專注,是你前所未見的專注,你覺得他似乎在期待你的答案。
「這個嘛,」你低下頭來,思考他的言外之意。但更讓你好奇的卻是他問這問題的原因。
於是你回答:「是……色。」
當時你到底回答什麼,你早就忘了。天空是如此潔淨明朗,風是如此低吟私語,而你也才剛經過加油站而已,路還長得很呢!雖然天氣已經轉涼,但你卻因走路而汗水直流。你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如何,畢竟你們好久沒聯絡了。
「為什麼?」他又問。你記得你把理由告訴他,他神情看來卻十分落寞。只見他又彎下身來,撿拾地上另一個果實——一個不再青綠的黑果實。果實外殼早已裂開,露出白色且如苦瓜般凹凸不平的內心。他硬是將殼分成兩半,這對他來說吃力極了。稍後他將白色的內心掏出來,放到你的手上。
「這是什麼?」你不解的問。這微濕的玩意你還是第一次碰過,手上這不好看的白,到底跟他那串莫名其妙的話有什麼關係?
「這些硬硬濕濕的是什麼?」你又問一次,你覺得它看起來像壓扁的溼衛生紙球。他臉上充滿笑意,用雙手的食指和拇指撥開白色的部分,你這才終於看見裡面的東西。
「種子?」一粒粒如黑豆般大小的點兒聚在一塊兒,緊黏著外圍的白色物體不放。你盯著手上那群黑色小球,然後抬頭問他,他只是顧著尋找東西。左手伸進左邊口袋,沒有;右手把手探進右邊口袋,也沒有;最後他從長袖子裡抖出一手掌大小的袋子,打開袋子並拿出裡面的東西給你看,動作如童話中的神仙般俐落流暢。一片雲朵在他手掌掙扎著,那是棉花,中間同樣也有小黑豆。
「該不會這些糊糊的就是棉花吧?」你的眼神飄回你手裡握著的東西。他則是猛點頭,又從袖口弄了個塑膠袋,把他方才所有撿到的青果實(包括你手上裂開的那個)通通放進袋裡,還用愛撫的神情向每顆果實行注目禮。最後他把塑膠袋打結、綁緊,袋子滿得跟超載的巴士一樣,稍微一動就可能引爆導火線。你見他寶貝地將袋子抱在懷裡,令人不禁聯想到小孩帶著心愛的寵物或玩具,神情是十分滿足、祥和的。
「從小到大,只有木棉會陪在我身邊。無論我到哪……就算再遠的地方,總會有一兩顆木棉樹出現。木棉樹是我的守護神。」他說。平靜的語氣,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呢?你不知道說什麼接下去,只好望著遠方不發一語。
這個故事很冗長。你只記得那時他不斷向你重複有關木棉的主題,他甚至還提到自己種木棉的經驗:屢種屢敗。後來你收到他寄的電子郵件,裡面也在說木棉!信上說他就讀的學校裡沒有木棉,對他來說好像失去了摯友。
路已到分岔的一段了:左邊是通往大賣場,那路不斷向遠方延伸;右邊也是一條延伸的路,兩旁的建築向下窺伺著。你選擇右邊的路。
如果你的印象沒錯,他的家庭實在很複雜,就連你這樣的人都會想同情他——在他的童年裡,幾乎每年都在搬家,他那不負責任的父親和他母親離了婚,而他的母親又再嫁,他也因此改姓。據說從此他再也沒和家人講過話,除了他的表姊。你清楚知道,你是他的第一個朋友,而他也是你生命中第一個在乎過的「陌生人」。他是絕口不提這些的,這些事情是你經過打聽和他對話中提供的零碎線索中拼湊出來的。
你怎能斷定他是這樣的人?為什麼你會和他成為朋友呢?其實你和他心裡清楚得很。
你大步而緩慢的走著,時間少說也快一個小時了。經過廟宇、百貨公司、停車場,憑直覺穿越一條條不知名的街道。兜了好大一圈後,妳竟然拐進一條人煙罕至的大馬路,這下你開始慌了。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當花童的婚禮,新郎竟然是我爸。」瞧他一臉天真的表情,你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之後的某天,他跟你說他家附近的樹林被砍伐,要拿來作公園用的腳踏車道。他的面無表情讓你感到害怕,你很清楚那片樹林是他生父種的,包括最後一棵木棉。
你正思考著如何走出這條人煙罕至的大馬路,同時腦中回憶又無法制止地不斷湧出。「快停下來!」你如此命令著。
你衝上樓,氣喘吁吁地步入走廊轉彎處那間辦公室。一見到老師,你只問一句:「老師,校園裡有木棉嗎?」但很快地,你發現自己問錯人。
之後,同樣的問題一再被你丟出,然而得到的答案都是:「沒看過。」
世上的花店再怎麼多,仍有花店買不到的花。你左思右想,苦惱了好久,與其這樣一直找,倒不如自己種一棵。
你放棄抵抗,任憑這些回憶擺佈你的思想。現在你已找到正確的路,此刻的你踏著輕快步伐,撇下方才迷路造成的壓力,轉彎拐到補習班附近那忙碌的交岔口,往車站前進。
「送你,」你把小盆栽塞給他,臉上微笑說:「生日快樂!」雖然你什麼也沒提,但他知道你送的那盆栽,就是他所喜愛的木棉。
最後,他收下木棉樹苗,揮手向你道別。
過了馬路,你把所有行人拋諸腦後。原來還覺得疲累的腳此時早已麻木了。風的節奏把你的頭髮吹亂,你被風驅趕著,狼狽地走進車站。車站還是一個樣,你嘴角淺淺一笑,準備投錢上車。回想這有什麼用呢?你嘲笑自己的頭腦老想些奇怪的事,卻忘了留心風向在指尖的變化。
「哈!」一隻手用力拍你的背,嚇得你不得不轉身,原來是他。這在你的預料之中,怪不得剛才一直在想那件事。
「我剛剛一直跟在你後面喔!可是你走得好快,害我一直跟不上。」他說,「你還真有毅力耶!從學校一直走來這裡。」
你保持有點被嚇到的表情,硬是擠出一抹微笑。你注意到他手上拿了兩個方型的小盒子。
「Happy Walking Day!謝謝你的木棉。這是我包的,一個送你,一個我自己留著。隨便選一個吧!」他用不標準的英文笑說,高舉雙手,笑意更深了。他左手拿著紅色的盒子,右手拿著青色的盒子。
此時你耳邊響起你最喜歡的曲子,那是從遠處街上傳來的。風在空中吹動浮雲,如牧羊人趕羊一般。這樣的平靜,任誰都會感到自在。
於是,你伸出一隻手指,指著其中一個盒子:「我選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