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日下午,從台61線草漯出口下交流道,我抵達了桃園觀音的復興宮,來這邊不是要參拜開璋聖王,而是要探訪復興宮的所在地-樹林新村。樹林新村為人所知並非風景或特色,而是它的另一個別稱:「癌症村」。「癌症村」這個名稱來自蘋果日報的報導,2017年蘋果日報為調查觀音工業區污染走訪樹林新村,意外發現這個村子罹癌比例非常高,8年22個過世人中17位罹癌死亡。於是蘋果日報轉向採訪居民,於2019年7月刊登了「癌症村」系列報導。
樹林新村因此受到注意,其它媒體也跟進報導,連總統參選人都到現場關心。不過2年過去了,自己有點好奇後續發展。於是就到了樹林新村看看,到了當地才驚訝發現:怎麼會有這麼小的村子?,這裡與其說是村,不如說是街,整個村子住戶就集中在新村路二段這條街上,大約400公尺。
樹林新村的過去
他們並非一開始就居住這裡,樹林新村的祖先來自於大溪阿姆坪畔,光緒年間當地居民從平地進入山林開墾,於大漢溪旁建立村落。因為河階地形灌溉不易,故平時經常合作挖溝渠引水灌溉,必要時勞力、牲畜也相互支援,居民在這裡建立了一個緊密的支持系統。原本這裡是他們世代繁衍的地方,但石門水庫的興建改變了一切。1956年石門水庫動工,一千公頃的民房、耕地都將被淹沒,由於沒有選擇,他們接受了政府安置,分批搬遷至桃園觀音沿海的草漯、樹林子、大潭等地,為了台灣的繁榮,他們被告知要犧牲自己。「只要當地416戶,將近三千多人的遷移,即可有百萬居民受惠」當年政府如是說。
對這些人來說,遷村是悲痛的,但比起情感的失落,生計才是最大的問題。大溪土地肥沃收成好,即便收成不夠,山裡面也可以找到食物。但觀音沿海就完全不同,這邊多是沙地及防風林,土地貧瘠且鹽分高,居民一開始連如何耕種都不知道,作物收成和以前完全不能比,為維持生計,初期有些居民還騎要腳踏車回大溪耕種。經濟的困境,支持系統的消失,都讓這批住民倍感孤立。然而政府只管搬遷,對居民的困境卻置若罔聞,讓他們感覺被政府騙了。
後因觀音沿海防風林枯死,大量農地廢耕,為解決沿海居民生計問題,政府於1982年著手開發觀音工業區。為興建工業區,農地被迫徵收,但這也增加了工作機會,雖然後來收入的確提高,但汙染也隨之而來。
樹林新村的現在
觀音工業區佔地600公頃,位於大掘溪、富林溪之間,以化工廠、金屬加工廠、電子業為主。從天空俯瞰觀音地區,大掘溪、富林溪在台灣地圖上呈現倒八字流向海洋,樹林新村右鄰富林溪,位於倒八字右邊那撇2/3處靠近海那個地方。而因為工業區興建,除了主街道旁邊的住戶被保留,村內其它大部分的農地、民宅都被徵收,所以村子最後剩下的部分三面都被廠房包圍,只有富林溪那側沒有興建工廠。
與工廠如此之近,影響最大的就是空氣。根據蘋果日報報導,村民常會聞到電線熔掉、燒鐵、豬糞的味道,有時農作物會附著各種顏色的極微小顆粒。因為污染導致作物乾枯,居民也不敢食用。空氣異味加上偏高的罹癌率,因此居民強烈懷疑空氣汙染損害了他們的健康。
對這些指控,桃園市政府回應,工業區內設有131個空氣盒子及兩個長期觀測站。這些氣體經過檢測,的確含有甲酸、乙酸、乙酯等有機汙染物,這些氣體有侵蝕性會刺激呼吸道,但他們並非WHO認定的一二級致癌物,且村內觀測到的空氣品質數值也都符合標準。
客觀的數值顯示空氣未受汙染,那主觀的感受如何?走進村子,其實並沒有出現像報導中所說的刺鼻味,不過空氣中的確瀰漫一種隱約的苦味,聞不出來但會令人不舒服,待約五分鐘後氣管就開始不適,再一陣子皮膚會有黏膩感,即使是空氣較差的台北,空氣品質都比這裡好上一大截。兩次來這自己都有明顯這種感覺,很難想像如果長期住這裡身體會有什麼傷害。
因為難聞的空氣,加上四周都被工廠包圍,所以年輕人不斷外移。由於居住環境不確定,房屋大多維持50年前樣貌並未改建,以低矮的防海風平房及三合院居多。磁磚的黃色汙垢、圍牆的綠色雜草、老人的蹣跚步行,這個村子完全失去生氣,難道這就是他們的宿命嗎?
樹林新村的未來
2019年蘋果日報報導後,各界廣大迴響,媒體不斷報導,居民也抓住機會向各界傳達希望遷村的意願。後來總統參選人郭台銘拜訪當地,表示要用基金會力量維持居民健康,並承諾當選後一定協助遷村,要將「癌症村」變成「健康村」,村民看到了光明,一時充滿希望,但這個希望後來有實現嗎?
經媒體報導後,桃園市政府做出回應:
1.比對衛福部資料,全國近八年惡性腫瘤死亡率28%,樹林新村癌症死亡率與全國相近,故「癌症村」說法不符合事實。
2.市長已指派副市長組成專案小組,開始研議在草漯設置安置住宅的計畫。
以上是2019年的新聞,時間過去兩年了,後續的進展如何?
7/17再訪樹林新村,詢問當地居民遷村的後續,一位阿婆直接了當的說:"哪有可能!你沒看到那邊那棟樓嗎?"沿著她手指方向看,一棟新蓋好的大樓就矗立在樹林國小對面,"那邊還有兩棟!"手指另外一邊,又有兩個建案在動工,"既然允許蓋新房子怎麼可能會遷村!"。的確,既然政府都發出建築執照,遷村計畫可能已被擱置。果然根據去年12/19聯合新聞網報導,面對議員質詢,副市長表示因空氣盒子監測的結果都無異常,所以政府已停止遷村的規劃。(註1)
詢問阿婆是否覺得空氣不好?阿婆不置可否,只說平常都不開窗,自己是覺得還好。另一位年輕人也說雖然有時晚上會飄來異味,平常空氣其實沒這麼差。或許真的空氣品質已經改善,又或者他們已經習慣,沒體會他們的艱辛,又怎能說他們的悲慘。鎂光燈已經褪下,舞台也搬離現場,也許仍有希望,但已不懷抱夢想。樹林村的未來就是過去,也是現在。
樹林新村的故事,是動盪時代的縮影,對岸漂泊的人,想在這個地方生根;已經生根的人,卻被逼迫著漂泊。根據研究因石門水庫遷村的居民,最後的生活水準大多沒之前好。就像另一批搬遷至大潭村的居民,因高銀化工在當地設廠造成污染,被迫再次遷村,政府又不願集體換地,局民只能領完補償自尋出路。大溪石秀坪的泰雅族人,更被遷村三次,到最後也是沒有自己的土地。(註2)
強制拆遷是政府的公權力也是暴力,政府掌握行政資源,再舉之共體時艱的大旗,老百姓往往只能接受,期望被妥善安排。但拆遷並非只做好水電、道路、學校等基礎設施就仁至義盡,更要考慮搬遷後社會支持系統的建立,及後續謀生的問題。過去的拆遷包含省籍、族群種種不平等的問題。現今政府已處理過多次拆遷,法規也更趨完善,期望之後政府能作更全面的考量,提供合理的補償,能夠維持原有生活水平甚或提高,畢竟他們是為台灣成長被迫犧牲的一群人。
註1: 村里長大小聲/觀音樹林里長 建請遷校遷村(聯合新聞網,2020-12-19)
註2: 流動的人民故事-桃園縣水庫移民遷徙過程的研究(陳其澎,地理學報,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