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澳花村」嗎?這個位在宜蘭最南邊,鄰近宜花交界的「大濁水溪」畔,後方有群山環繞,「依山傍水」的村落,又稱「Rgayung(德卡倫)」,是個以泰雅族、太魯閣族原住民為主體的部落。
這裡靠海的地方,是台鐵車站「漢本」車站所在,而漢本,原於日文「半分」,意指過去是「蘇花臨海道路」的半途。然而,在這享有蘇花美麗風光半途的村落,卻也能看到那灰撲撲的、醜陋的大型水泥建設。
那些灰撲撲的水泥建設,是和平工業區,包含和平發電廠,以及台泥的和平水泥廠等工業設施,就位在澳花村隔壁的和平村。他們因為開採水泥把山頭剷去,出現在《看見台灣》中而備受關注,近幾年,又因為一場花蓮垃圾處理的「BOO案」(註1) 引發在地村落的抗議。
花蓮垃圾無處去 和平水泥廠燒不盡
這個垃圾處理案的起源是:花蓮境內沒有焚化爐,長期以來每天運送上百噸垃圾送宜蘭焚燒,然而受限歲修及限量規定,無法去化的垃圾不斷堆置各鄉鎮垃圾場。
2020年,台灣水泥和平製造廠與花蓮縣政府簽訂契約,預計要在和平廠內第三座水泥旋窯預定地上興建「氣化爐」,並與現有的2座水泥旋窯連接,處理「花蓮縣生活廢棄物」。
然而,這所謂「氣化爐」,事實上只是水泥窯而已,並不是焚化爐的窯,結構完全不同。
拍攝紀錄片《
既視。澳花紀事》關心此議題的宜蘭羅東北成國小老師顏廷伍指出:「這個汽化爐就是個文字遊戲,在這案子裡,他們用兩億元蓋『垃圾處理示範中心』,類似可供遊客參觀的博物館。」然而同樣的兩億元,在丹麥哥本哈根推動的「循環經濟」,卻是真正的焚化爐,而且是以美金為單位。
根據
台灣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專職律師郭鴻儀指出,氣化技術非常倚賴管控進廠廢棄物的品質,避免影響氣化爐及水泥旋窯的運作。然而,本件開發,台泥並沒有對進廠廢棄物進行嚴格分選、乾燥等事前處理程序,可能會使許多不應該進到氣化爐的限制性廢棄物如電池、電器或者其他有爆炸之虞的廢棄物也進到氣化爐。除此之外,氣化爐本身並非毫無風險,在氣化過程中產生的焦油會隨著冷凝附著在管線上,加上氣化後所生的易燃性氣體和毒性氣體,會提高設施燃燒、爆炸、管線腐蝕、氣體外洩等重大危害風險。
建氣化爐這種理當屬於新的開發行為,應該要進行完整的環境影響評估,然而卻只做了相對簡便的「環境差異分析(環差)」(註2) 。引來在地族人、環保團體的不滿。
此外,這些要處理的「生活廢棄物」,事實上包含了更大量的工業廢棄物。顏老師指出,「當我們真正進到這議題中才發現,原來一般垃圾的量是非常少的,他後面包裹的是7、8倍的工業廢棄物的計畫」。
循環經濟美名包裝下的利益與污染
花蓮縣急需處理堆置的垃圾,而台泥正好想推「循環經濟」,因此一拍即合。
「台灣的水泥供給量是過剩的情況下,他的窯有空間燒東西,可說是一舉兩得。」顏老師點出一個成本考量的事實,「他們的煤進口其實不那麼順利,因此需要那些工業廢棄物當燃料。」台泥之所以要承接這案子,本質上就是要多方省錢、多方收取處理費。
「台泥不是一個單獨的水泥廠,而是一個集團。他們很大的收入來源不是在水泥,而是垃圾處理。由旗下的公司進行承包,從運輸到垃圾處理,都是業務之一。」顏廷伍老師表示,透過他們龐雜的事業體系,收集家戶垃圾外,更多的是工業廢棄物。而花蓮的垃圾分類又做的很不好,所以燃燒會產生戴奧辛之類的毒害,「長期來看都是澳花、和平的隱憂」。
如果你是循環經濟,為社會做對的事情,為什麼不一次講明白?你越不說,你越隱藏,你讓我們越感覺到問題,那我們要怎麼放心?
在紀錄片裡,我們可以看到在地的國小老師石玉鳳,提出了這樣的質疑。
支持台泥 反燒廢棄物
在村民的抗議標語中,最醒目也最衝突的,莫過於「支持台泥 反對燒垃圾」的句子。
「事實上大部分是家庭主婦在抗爭。」因為男人們考量到社會輿論,不敢說真話。「支持台泥」是現實,畢竟他是部分居民的經濟來源,而且能真正落實「循環經濟」,絕對是件好事。反對燒廢棄物,是非常卑微的,希望台泥能夠誠實的告訴大家。
顏老師表示:「他們都很清楚我們生活跟台泥有密切的關係,他也不是說一定不能做這件事,可是你連一個環評都不能承諾。而是用一個環差,而且這還不是最近工程的環差,是廢棄25年以上的環差。所以這等於用一個非常老舊的機器燒這些東西,產生的煙害等等,沒辦法保障當地人的健康。」
比起環評,相對簡便的環差,少了學術單位進來作村民健康的長期檢測,是個很大的問題。事實上,顏老師的攝影團隊曾在澳花村裝空氣檢測,發現測量PM2.5、PM10等污染得出的空氣品質指標 (AQI),跑到「紫爆」的260(註3)
然而,「他們排放都是有計畫性間歇排放」,環保署的監測裝置有時差,還會「壞掉」,「這都不是秘密了」。
接手學生對家的關懷 拿出勇氣說出真話
據《
環境資訊中心》報導指出,台泥和平廠地理位置在花蓮縣,與宜蘭縣的德卡倫部落(澳花村)僅有一橋之隔,德卡倫部落會議主席林明禮指出,這些年來台泥經歷3次變更、4次環差,但澳花村的族人都沒有管道可以了解情況,相關資訊付之闕如,甚至在宜蘭縣環保局和關心部落的議員大力呼籲下,台泥與花蓮環保局還是完全無視於德卡倫部落族人的心聲。
顏廷伍老師常常帶領學生拍攝紀錄片,紀錄家鄉的好與壞。之所以會從羅東遠赴宜蘭最南端的澳花村拍攝,主要是因為他的學生,原鄉就是澳花。而曾在偏鄉小學實習的顏老師,過去在填任教學校志願時,將澳花村作為首選。
想要紀錄自家的議題,卻屢遭施壓,導致顏老師的學生無法繼續拍攝。因此顏廷伍老師便接手攝影機,首度親自掌鏡,走入澳花村,紀錄水泥廠下的無奈與怒火,而有了《
既視。澳花紀事》這部紀錄片。
這部紀錄片裡的主要角色,是部落的會議中,一位拿起麥克風,高聲呼籲台泥不要混淆視聽、避重就輕的石玉鳳老師。石老師是在地族人、孩子的母親,雖然只是個代理老師,但她出於對家鄉的愛、對孩子未來的關切,而以身作則,說出許多族人心中的話,並帶著孩子走遍部落,認識家鄉、了解水泥廠帶來的問題。
顏廷伍老師得知石老師站出來抗議,卻遭上頭施壓時感慨:「石老師沒有要大家做任何仇視,他只是長遠的希望,作為原住民孩子,就是要有勇氣,去做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我覺得連這都不能講,那幹嘛還當老師?」
顏老師自己也在學校遭到投訴,要求不要再拍攝,解散劇組。
但身為外地人,顏老師受到的影響相對較小。原本希望這支影片能成為環境教育題材的他,把影片交給地方的環境教育中心,卻被上頭要求修修改改。
「其實我本來不會投稿。」但這隻已經「很溫柔」的影片,仍然受到長官的種種刁難,讓他一氣之下投稿這個紀錄片競賽,希望透過這個活動,讓更多人看見,長官也無法干涉。
都市開心用電偏鄉承受污染 我們都有所虧欠
談到當地的污染問題,顏老師講了一個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的例子。原本除了澳花村,團隊也有計畫訪問和平村村長的,但因村長臨時表示身體不舒服要去看醫生,所以暫緩受訪。誰都沒想到,到了下次再訪的時間,他已經因肺腺癌離世。
污染是明確存在的,顏老師指出,當地老師在環差會議時,站起來表示大家都有聞到味道,全場鼓掌,卻因為受到壓力,沒人敢說話。而那名老師一回家,就受到當地議員的關切。
顏老師因為這件事,才意識自己如何忽視到這些偏鄉的人們,「後來我了解這件事(澳花反燒垃圾)後,才知道我們是如何去忽視這些居住比較遠人們的生活。」「我覺得某些方面我引以為恥。因為和平會有這些污染,是蘇澳不要(蘇澳火力發電廠)。」顏老師覺得,住在冬山的自己每天用的電,可能就是來自和平(電)廠,而污染都由當地人承受,「我們必須理解,我也是兇手之一。」
因為澳花的抗爭,使得台泥董事長親自到部落理召開說明會。然而,從說明會上的言詞,可以看見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要談。而是透過精美的簡報、華麗的詞藻,塑造一個美好的形象,卻無視實際上可以聞得到、感受得到的空氣汙染。
顏老師覺得,村民都很客氣,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台北,絕對不會只是這樣。「我覺得泰雅族人對誠信看得很重,即使對我不好,只要你願意坐下來溝通,我都願意跟你討論。但真的來了,也沒有溝通。」
「不管是長官也好,或是水泥廠經理、董事長,他們講話都有著很深的歧視。」如董事長曾說:「這些數據你們都聽不懂。」顏老師感慨:「我身為一個漢人,可以很深刻的感覺到,那是想要隱藏起來,但骨子裡還是有很深的歧視。」
我們住宜蘭的人都用他們的電,污染都他們在吸,這些問題,我們都有一份
美好過去成追憶 失落地方的歷史必須被記憶
澳花、和平一帶,因為蘊藏豐富的礦石,而被視為水泥與礦業寶地,從日本時代即有礦場的開採。而隨著和平工業區的開發與擴展,這座偌大的工廠,已經深深的根植在族人們的生活中,但卻沒有幾個族人,真正的在這個產業中「發大財」,大多從事基礎的運輸或操作。
一些族人對於過去發展礦業表示後悔,覺得雖然賺了些錢,卻留個子孫一片破敗山河,並希望主管機關能夠積極推動復育,讓青山綠水重現生機。
當初台泥為了開發,確實給了很大筆的補償金,但族人可能缺乏理財規劃,使得這個偏遠的地方出現了名車展示店,族人看來好像變「富有」了。但因為缺乏整體的規劃,就拿一筆錢了事,而讓這邊的村落,有了如今的樣貌。
顏老師認為,「其實我們都太看現在的樣子了」,過去的澳花絕不是水泥鄉,而是因為污染,讓田野都不見,也讓原本的生活方式變得不一樣的。「整個事情是很漫長的時間累積。」
我覺得台灣有很多很美好的地方都被遺忘,都被工業時代用過即丟
既然木已成舟,我們該做的,就是不要遺忘。而記錄片的主角石老師,她的行動很單純的,只想帶孩子認識家鄉、認識過去,然後才可以往前看。
至少要給他們選擇權
「以現在來說,BOO案是通過(註4)。我希望環境訴訟,能幫澳花爭取權益,或至少能留下歷史。」2021年9月,對於花蓮縣環保局環評委員會給予台泥通過環差的決定,澳花部落、台灣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地球公民基金會等團體提出行政訴訟。「不是說不能燒,但你應該要有環評的長遠計畫。」
顏老師指出,現在的村民,很努力在嘗試,但因為空污,都失敗了。水泥廠也許帶來生計,但失去的卻是更多。「一個礦場只要12個人」,所謂工作機會都只是說詞,幾百位村民都被拉了下去,你的生計就被綁死,只能做砂石車司機與清潔工。
我們種種的開發行為,打著充滿工作機會的美好願景,讓這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變成「灰色地帶」,失去一切可能性。顏廷伍老師語重心長的表示:
真的要尊重他們,給他們選擇權。
後話,關於台泥DAKA園區
2020年,台泥在和平村打造了一個最新的「觀光景點」─DAKA園區。依照官網描述,「DAKA」是太魯閣族語的「瞭望」,這個園區是台泥與和平的新起點。這個「開放生態循環工廠」,「是第一個可以線上預約導覽的水泥廠,從工廠延伸到聚落,從工業到人文,台泥與和平聚落將一起創造更好的今天、一個更值得的今天,和平新起點從這裡開始」。
「我在進到部落前,我都會去DAKA。」但當顏老師真的進入和平村、澳花村後,才發現DAKA園區搶走當地人很多的生計。因為蘇花改的出口,錯過了和平村,更別說後方的澳花村。所以當地雜貨店如「蘭陽百貨行」,生計便受到很大的影響,一整天下來可能只賺幾百塊。此外,顏老師觀察,這裡有太多美化的東西,都沒有認真在推。很多DAKA呈現的美好願景,都是表面。
大部分人一樣只是去7-11、星巴克,真正跟原住民消費的,是不成比例。顏老師覺得,台泥沒有想真心參與社區的營造。所以呼籲大家經過這裡,應該繞進和平村、繞進澳花村,多跟在地消費,而不是到DAKA園區內打卡,進到其他地方也有的7-11與星巴克。
關於原鄉踏查紀錄片競賽
「原鄉踏查紀錄片競賽」,是全國唯一橫跨不同年齡層的全民紀錄片競賽。
「原鄉」是生長的地方,也是生活的地方。我們鼓勵參賽者以紀錄片為起點,記錄生活周遭和生態環境,進而重新認識身處的環境。「原鄉踏查」其實是神腦基金會對臺灣的走踏,可以看遍各地紀錄片影像故事。
今年神腦原鄉踏查紀錄片競賽將於6月上線,邁向第15屆。只要5-30分鐘的紀錄短片,就有機會帶走30萬環境生態特別獎。總獎金共136萬,還有其他大小獎等你鏡頭下的在地影像故事。
註釋
註1:根據《
自由時報》整理,BOO為「Build興建 Operation營運 Own擁有」:意指配合國家政策,民間機構自備土地及資金興建營運,並擁有所有權,業者可享減免稅及優惠融資等好處,相對要提供回饋條件,例如雇用在地員工等,回饋內容由業者與政府協調產生。
註2:一般來說,「環差」都是工程已施工至一定階段,開發單位打算擴增量體,才透過「環差」,就「新案」與「舊案」進行比較,確定新的開發方案與舊案相比,是否會對環境產生夠嚴重的影響。
註4:根據《
自由時報》,花蓮環保局表示,全案將在六月試營運,但因優先處理每日生活垃圾,估計吉安、花蓮堆置垃圾需一到三年才能全數去化完畢。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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