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on Wiesenfeld《The Grove》
女孩半夜不回家(A Girl Walks Home Alone at Night, 2014)
我以前好像說過我不看恐怖片的,現在我要收回這句話。這種恐怖片我可以看到魂魄被攝走為止:少女吸血鬼在夜晚無人大街溜滑板,吞食最骯髒破敗的劇毒血肉;愛人送給她一對竊來的耳環,她當場拿一根別針請他幫她穿耳洞。然後一列蒸汽火車冒著巨大轟鳴駛過,霧燈照出核子武器般的夢工廠。還有牽著黑氣球在廢墟中的舞蹈,那種不祥與純潔,我目不轉睛。
貓最無辜,音樂最孤單。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愛你的鬼。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對象,明白傷感的歌最動人,而不介意貓存在於我倆之間多麼親痛仇快⋯⋯ 何不一起逃亡?
好看的愛情故事總是兩個 weirdo 深陷彼此流瀉出的魅惑 ── 套用 Empedocles 充滿幻想力的視覺論:注視者的眼睛流出一種火焰,接觸到被觀察者散發出來的東西;此帶有色彩的混合物質進入注視者的穴位使其產生知覺 ── 眼光如燈籠,寂寂照著你我的臉。
然而世界如斯黝暗,愛情一見光必死無疑。
A Girl Walks Home Alone at Night, 2014
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 1996)
顏值演技都極佳的一眾演員創造出的淒美愛情故事,述說著垂死幽靈心底最滾燙的記憶,也是負傷之人相扶相攜、步出戰爭如日蝕陰影的契機。前半段還百無聊賴,後半段直接淚流滿面: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男人抱著愛人屍體走出史前洞窟的畫面。那種絕望、懊悔、溫柔。死亡如此孤獨和古老,他毅然信守著並不應允快樂結局的諾言。獨自走出洞窟、走到陽光下,也許比獨自留在暗處更加悲傷。
除了相逢於沙漠、也赴死於沙漠的男女主角,義大利的廢墟修道院中,護士與印度拆彈軍官這對的戀曲也非常引人入勝 ── 總之,長髮男子魅力無限。她拿了一罐橄欖油給他保養頭髮,他帶她去教堂看壁畫。壁畫在高處,他就做了一組繩索讓她可以懸吊在上面,像空中飛人一樣從這頭盪到那頭,舉起一根燃燒的信號燈束遍覽色彩。
他愛她,絕不會讓她摔落。他會等她,像日益斑駁的彩繪等待被認出聖像的臉龐。
The English Patient, 1996
曼菲(Manfei, 2017)
那場名為《芙烈達》的戲,她在浴缸裡舞,除了現在,沒有人見過她哀傷。她從鏡子的水霧裡看見自己的臉,怔住了,慢慢將懸掛在風裡的雙腿,縮進落葉之中。你見過嗎,她收攏起四肢的樣子,像是收拾愛人的屍體。舞者唯一且真實的戀愛,就是與她自己的肉身。
❝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很漂亮的玻璃花瓶,就買給曼菲,後來曼菲也送我一個花瓶,一個錫製的花瓶。然後有一天她跑來敲我辦公室的門,說:「打破了,沒了。」那底下破了一個洞,所以只能插乾燥花。而她給我的那個花瓶,到現在還在。打不破的。
在所有藝術裡頭,舞蹈是最早存在的,卻也是最難理解的、易碎的。因為人在舞就在,人不在,就沒了。❞
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Birds Without Names, 2017)
❝ 十和子,我很快樂。真的很快樂。也覺悟到,這快樂的生活有一天會被摧毀。和十和子經歷的所有,就像做夢一樣。今後,你要帶著所有回憶活下去,你一定要,這是唯一的路,活下去。要笑著活下去。你想起的所有痛苦,我全部帶走。❞
結尾高潮大概是除了《醉好的時光》以外今年最讓我激動的。幾年前有機會在戲院觀看這部電影,但看到宣傳標語「不快度 100% 的非一般愛情故事」不免縮手,我趨樂避苦不想被糟糕可怕的故事折磨(加上後來在影展看了數部白石和彌作品實在覺得不怎麼樣於是慶幸)。
真的看過以後,覺得此言差矣,寫下這個標語的人肯定沒看過《邊境奇譚》或《愛的亡靈》之類,雖然《邊境奇譚》在《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公映之時尚未存在,但我的意思是「不快度 100 %」的超令人厭惡且不知所云的愛情故事多了去了。相較之下,《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那些依戀與劫難、隨綻裂之境共朽,都是拳拳到肉的扎實。愛情風暴中的毀滅性激情、自願的奉獻姿態、寒徹骨、春暖花開,在本片淋漓盡致洋洋灑灑。
Birds Without Names, 2017
雙姝怨(The Children’s Hour, 1961)
1
愛死影評網站的路人留言:" i can't believe shirley maclaine and audrey hepburn invented the lgbts."
2
兩個經營女子寄宿學校的女教師因為一段捏造出來的流言蜚語,被構陷為同性戀,失去工作、名譽、婚姻而導致社會性死亡。然而,Martha 是真的愛著 Karen,這場風暴也揭穿了她的真心:「我愛你,就像他們說的那樣愛你。我覺得自己病態又骯髒。」可是我不知道誰能比她更純潔而誠摯。
3
「上帝會做出公正的判斷。」我們終究走到一個「同性戀」不再具備侮辱和誣衊功能的時代。當然,放到六十年後的現在,女同愛上直女 ── 同時是最好的朋友 ── 的故事依然傷心欲絕,但那總算可被視為苦戀而非瘧疾。我不禁打開 IF 幻想線:若 Martha 在最後一刻選擇和 Karen 一起去散步,那該多好。
4
Karen 安葬了 Martha 後,抬頭挺胸地走過墓園門口圍觀的人群。這些人乏善可陳的惡意便是殺害她們應有人生的元兇,因此 Karen 的姿態,是我在老電影中見過最沉默卻強烈的女性反擊:好好活著,保有善良與情感。她明白人是無法藉由離去而拋棄過往的,於是勇敢背負起這些尚未成為過往的過往,背負起「美麗的人已然死去」這種專屬心軟之人的疼痛,堅定地、磊落地,繼續前行。
The Children’s Hour, 1961
離開的女人(The Woman Who Left, 2016)
1
片長近四小時的類紀實劇情電影。一查發現導演 Lav Diaz 其他作品每部都長到爆炸,相對來說這部已經算精簡了。
2
一個出獄女人的復仇之途,是菲律賓當代社會現象與政治局勢的縮影;貧窮、暴力、仇恨,是叢林城鎮的日常困境。乞丐偷竊燭火,變裝者在夜裡的柏油路擦傷雙膝,提籃兜售鴨仔蛋的駝背每晚等著殺那兒時見過的惡人,拾荒家庭的破敗住宅毀於強硬執行拆遷工程的挖土機。然而,誠如「當你已經習慣了生活的掌摑,溫柔一吻最為可怕。」人與人之間難能可貴的交心卻成為扣下扳機的最後一根指頭,報恩同時報仇,這濕氣沉鬱的島嶼,是良心清白的腐敗者遊蕩之處。流離失所的心靈,應往何處尋覓歸依?
3
女人喚不回過往,看不見未來。她的信念陳屍於街巷、廣場和碼頭。離開那個囚禁三十載的房間,女人找到的也許從來不是自由,而只是一面碎掉的鏡子,映出流沙般消殞的面容。她遺失的不僅是關於世界的連結和記憶,更是「被他人所記得」的機遇。離開的女人,在無人知曉的黃昏抵達全然陌生的新城鎮,發送失蹤人口傳單,終於也成為了另外一個失蹤人口。
4
至於那以遙遠國度為名的變裝女子「荷蘭達」,在最後一刻低聲吐露原本的男名,剝下胸墊,狠狠塗上唇膏。她決心與此處同朽,讓自己的歌聲化為腥臭海風裡的絲絲甜蜜。她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
逐夢芭蕾(Sometimes I Dream I’m Flying, 2013)
舞者如何離開舞,戰士如何離開戰場,飛行員如何離開天空,臥病者如何離開日復一日凝望的窗景 ── 這是我最近在想的事情。
Sometimes I Dream I’m Flying,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