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在我的大學生活裡一直是遙遠而生疏的存在,廚藝不精的我一向奉外食為真理,逛超市時永遠將專注力置於飲品和零食區,偶爾主動採買水果的行為更是百年難得一見地可貴。至於「上市場買魚、買菜、買肉」這件事,更是想都沒想過,但在大四這年我卻頻繁地進出民雄市場,而未曾預料的是在那裡經歷的種種,會如一抹無法復刻的色彩,為我學涯的終章添上令人無憾的美。
起初,先是耳聞了關於民雄市場建設異動的消息,加上自己手邊正好有一份未定題的課堂期末成果,討論過後便和夥伴決定親自走向市場,設法在所有變動和未知到來以前,將我們於現場的所聞所見用攝影鏡頭記錄下來。其實,將其稱為「歷史圖像」總會感到既慚愧又負擔,因為比起「為市場留下什麼」如此遠大的願想,更想透過一幀幀裝滿「人」與「物」的相片,向來往之人分享從我們的視角所攫獲的市場光景。最重要的是能藉此邀請大家走進市場,利用在此處來回邁步、停頓的短暫時間裡,找尋屬於自己觀看市場的方式,欣賞它的萬千種可愛面貌。
因為一場「苑裡菜市場」的講座,啟發我們將鏡頭置於攤商們那一雙雙堅韌的雙手——長期出力剝青蛙皮而導致軟骨增生的手、冬日裡刺骨冰水沖擊之下仍須保持靈活的手、握著鑷子仔細處理著雞肉表皮細毛的手……。同時,也把焦點放在人們平時購物並不會特別注意的大小物件上,這些刀具、砧板、腳踏車與小木櫃們永遠依循本分地守在自己的位置,除了靜默凝視數十年來的人潮起伏、也將經年流轉之下在市場積累的日子,都化為鐵鏽與塵土背負在身上。
在市場待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裡,總是為了趕上早市收攤前抵達而必須特別早起。若是那段時間曾造訪過民雄市場,或許會看見兩個身影——其中一個正手持相機近距離特寫攤商正在幹活的手,另一個則是在一旁指著眼前的砧板、菜刀或磅秤向攤商們東一句、西一句地發問。而在個個箭步如飛、眼神狠凖地挑揀貨品的人群當中,則更顯得我們是如此「不務正業」,因為比起哪種魚適合清蒸、用哪個部位滷肉最好吃,我們更常提出像是:在這擺攤多久、這塊砧板用了幾年、為什麼店名要取作「阿嬤ㄟ冰箱」……諸如此類的疑問。
慢慢地,在市場裡會接收到來自阿姨、叔叔們主動的問候,其中最印象深刻的是市場裡一位賣豬肉的大哥,由於他平時專注手邊工作的樣子看來有些嚴肅,因此一開始我們並不敢貿然打擾,但隨著在市場出現的次數多了以後他竟主動搭話,再之後甚至還會爽朗地和我們開玩笑。無論是簡單的微笑或點頭致意,甚至是一聲暖暖的「今天怎麼這麼早!」,這種被記得的感受就像一個紮實的擁抱,在每一趟走踏市場的過程當中輕輕環住我們,讓兩個不務正業的外來者彷彿也能稍稍有點底氣,暫時將自己真正當作市場裡的一份子。
當我察覺到這樣的轉變時內心的確感到無限雀躍,更為自己能與市場結下這段意想不到的緣分暗自竊喜。而這也使我憶起初次走進市場的景況——那是在一個接近中午的早晨,為了陪好友採買蔬果而步入市場,對攤位上滿山滿谷的生鮮食材提不起興致的我,漫不經心地隨意擺動目光。這時,注意力忽然被前方攤位上的巨大網子擄獲,隨著裡頭「不明物體」的不安躁動,整個網袋也跟著微微搖晃著。直到走近以後,與最上層那對圓潤眼球彼此確認眼神的一刻,恐懼感才慢慢襲向心頭。或許是因為畫面過於深刻,因此後來對於上民雄市場這件事總懷著一股不易察覺的猶疑,而「有賣青蛙的市場」也成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為它下的唯一註解。
直到如今,我能獨自領著一群人在市場裡來回穿梭,並且得以面色從容地和那群小生物擦身而過,亦絲毫不意外自己會在回頭時,聽見和網袋裡濕亮眼珠對視後的人們所發出的陣陣驚呼。過程裡除了再再見證這座市場是如何以它獨有的生猛之姿,向初來乍到者展示震撼的完美開場白,我亦彷彿在那一雙雙好奇又畏懼的眼神裡,遙見最初到來的那個自己。
一世紀以來,在這座市場裡發生的故事是我們用肉眼所未能見得的,它更不可能如同擺在攤位上的商品一般,毫無保留地任人隨意翻看,但那些寫了百年的歷史,卻被如實地收攏進各式大小物件與生財工具表面深淺不一的坑洞與痕跡。而我,就像個尋寶者般來到此處,在探索與挖掘的同時,深深懾服於這個小小場域裡埋藏的文化底蘊,以及那已熬了百年的陣陣「人情」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