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游牧人生》: 仙人掌底下的一股清泉

2021/08/13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電影用一份告白作開場白: “2011年1月31日, 由於對石膏灰夾板(sheetrock)的需求減少,美國石膏公司(US Gypsum)關閉了在內華達州恩派爾(Empire, Nevada)有88年歷史悠久的工廠。到了7月, 恩派爾的郵政編碼89405也被停用。”
顯然,在鳥不生蛋的荒野中的恩派爾之成為有人口的聚落,是由一家公司慘澹經營了近九十載造就的,公司結束營業也從地圖上抹掉了這個聚落。故事中的女主角芬恩(Fern)—一位62歲的寡婦,被迫變賣掉大部份的所有,購置一輛屋車,從此步上“遊牧”生涯。
影片故事並非虛構,乃本於一份報告文學,報導因美國2007-2008年的大蕭條造成某些低收入者從定居轉變成“遊牧民”的實況。美國石膏灰夾板業的衰退背景裡又見中國掠影。2001年開始,美國從中國大量進口石膏灰夾板,至2009年出現了多起訴訟案,控訴中國貨內含的硫化氫對房屋內的銅和其他金屬所製的管線具腐蝕作用,居民健康也受影響,發生地點多在美國的東南部,或許中國製的石膏灰夾板業與該地的氣候不合,但也該透露美國本土製造業者的反撲。東南地區的參議員就有暫時停止中國貨進口的提案,但頂多做到敦促當局加強管制,挽救不了本土的石膏灰夾板製造業。
這裡固然大有文章可做: 中國的製成品掏空了美國的製造業。這篇文章也可以反過來做: 是美國貪圖全球化的便利,在本國自食了去製造業化的惡果。但從此角度看這部電影的話,獲取的信息就只限於此。
故事裡,內華達州一家公司的停業只是一個楔子,情節的開展是給觀眾介紹一種具美國特色的生活方式: 在美國是有這麼一個族群,他們居無定所,卻不是“無家可歸”(homeless),後者是大都會裡露宿街頭的“街友”,前者則是“無屋”(houseless)牽絆,可駕駛車屋到全國各地體驗生活。也只有美國有此條件: 這個國家異常之廣袤,且保留了許多荒原,人可以選擇回歸原野,但不論荒山野嶺都不欠缺生活機能,即便出了城,一兩個小時的車程外總會有加油站、休恬地、露營地、便利店、路邊早餐店、酒吧、貨車停泊站、淋浴間。各地都有指定的車屋停泊場,組成臨時的車屋聚落、形成隨緣組裝的社群,短暫的邂逅並非一定緣盡於此,因為在下一個停泊場可能又重逢。
在美國,生活機能就在自己住家樓下,或者在同一條街上這類“舊大陸形態”,限於大都會內城,且多為新移民所開的店,例如巴基斯坦人、越南人,索馬利亞人,至於唐人街則傳統地保留整條的店鋪街。但美國大都會的内城有貧民窟化傾向,在較富裕的郊區,生活機能已非徒步可抵達,勢必養成人人都有汽車的國度。郊區化的聚落已是無公交的“汽車鎮”(autocity)。
車屋聚落似乎是從郊區化進一步演變為原野化。但這裡也存在本質的不同: 一者為不動產,一者為屋底有輪。中產階級遷入低罪案的郊區是為了建立小家庭,生男育女,安身立命。車屋聚落皆為從固定的人間關係解脫出來的人,正如劇中一名角色說: “家是一個名詞? 還是在你心中懷著的?” 游牧人生提供比郊區更遠離羈絆的隱私,但安全感則反是: 因為不是在前不見村、後不見店的大路上,就得暫棲變動不居、成份混雜、背景不明的陌生人群裡。
在美國的文化意符裡,原野象徵自由,也代表個人面對曠野的雄健性,其典範是20世紀中期西部牛仔電影塑造的“獨行俠”: 他一人一馬一槍,在廣袤的原野中馳騁,從煩囂的人間回歸到大自然,感到無比的解放,這個“自然”不是東方式的母懷,而是充斥仙人掌與嚮尾蛇的大西部曠野,因此並非去投奔的懷抱,而是克服它凌駕之的對象。20世紀中期的文化表述裡以一望無際的曠野為“個人”所需的空間,一旦當“獨行俠”途經有人煙的聚落,則進入一個觸發“幽閉恐懼症”的空間、一個極端競爭性的空間,在那裡是比誰拔槍快。這個幽閉恐懼的空間又是女性化的,她的化身是小鎮裡的一名女郎,願委身於獨行俠,望他留下,但後者終歸回到他自己的空間—原野,雄健地朝著落日絕塵而去。
過了20世紀中期,心理景觀的“荒原化”不再限於寫照“男性的雄健性”,它有全民化的傾向。正的一面,原野象徵解放。並非偶然地,兩部劃時代的同志電影都以原野破題。一部是1986年的《沙漠之心》(Desert Hearts),两位女同志在内華達暮色裡的湖光山色底下定情,幾乎雷同的湖光山色出現在李安的《斷背山》(2005)的戶外布景,場址則移到了懷俄明,兩名男角後來都成家立室,但他們週期性的幽會又以釣魚旅遊為名在野外約會。在兩部同志電影裡,從野外的幽會回到城市家居都是對“正當生活”的妥協。
個體心理景觀的“荒原化”負的一面卻不是什麼解放,而是製造“情感的荒原”、“人情的廢墟” 。“情感的荒原”指的反倒不是健康的原野,而是美國病態的現代文明,美國這片"機會的國土"乃無心肝之地。有一位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他的作品甚至將這個氛圍的描繪提升至一個文類,其描繪人際的冷漠與涼薄連歐洲的評論家都感震撼: 與歐亞大陸比,美國人際關係的破碎與家庭功能的報廢都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人們的空洞的心靈,必須用酗酒、藥物、毒品、濫交、漫無目的地離家出走以及妄想症來填補親情之付之厥如。個人對絕對自由的追求有其陰暗面,就是心理景觀的荒蕪。
從隨機殺人案泛濫成災看,美國似成為反社會行動的集大成。上個世紀下半葉,美國出現一名隱居山林的恐怖分子炸彈客,被聯邦調查局賦予"大學航空炸彈客" (Unabomber)的代號。該人是一位數學天才,因抗議現代文明而辭去柏克萊大學教職,遷至蒙大拿山區,自建無電無自來水的木屋,也遠離貨幣,因憤見周圍的原野遭人為破壞,開始將自製炸彈郵寄給他認為的"罪魁禍首" ,目標多為大學與航空公司,從1975至1995年方落網,共殺死3人,傷23人。
自千年之交以來,隨著美國輿論主流對家庭價值的重新強調,"曠野"開始象徵死亡之地。1990年,維吉尼亞州的一位青年認為父母的家庭是一場謊言,整個社會是虛偽的,遂從他成長的富裕郊區離家出走,輾轉流浪至阿拉斯加的荒地住下,他美化遠離塵囂的大自然,卻不省大自然正是"天地不仁"的,他終因欠缺生存技巧而瘐死於荒野中,時值1992年。他的故事在1996年被寫成報告文學《走入荒野》(Into the Wild),至2007年搬上銀幕,中譯片名《阿拉斯加之死》。
該片似乎開拓了一個文類。2010年又出現改編自真人事蹟的電影《127小時》: 話說一名峽谷攀爬者,在2003年前往猶他州的峽谷地國家公園攀爬,卻不慎在爬落一個狹縫型峽谷時觸動一塊巨大的滾石,把他的小臂給卡住了。他呼天不應呼地不靈,素來獨來獨往的他,連離家旅遊都沒有通知任何人。他絕望地過了五天,將一天的口糧分數天消耗,食水用盡就飲自己的尿。他回憶起過去的人際關係的片段,到了第六天,他在幻覺中看見未來可能有的兒子,湧現了求生的欲望,就用背包裡的工具製造一個扭矩,將被卡住的小臂上端的骨絞碎,然後用口袋小刀將下截慢慢地切斷。該人後來獲救,影片結尾用了魔幻寫實主義,只見他用獨臂從游泳池的一端游到另一端,他的整個家族和親友都並排地坐成幾列在等著他。
在《游牧人生》裡,女主角芬恩在離開原居地後,就一直在各地漂泊,卻從不缺少安身的機緣。原居的廢鎮已經停止營運,芬恩必須駕車至鄰近小鎮購買生活用品,在大賣場中遇到她先前的好友及其女兒們,其中一女甚至還是她教過的學生,該友人一家已先遷地為良,她們看到芬恩如今住車屋,懇求她搬來和她們住,經她婉拒了。芬恩的車屋壞了,修車匠告訴她換一輛新車更划算,芬恩說這輛車是她賦有感情的家,沒錢修理就乘搭長程公交前赴她童年的老家加州,向她妹妹借貸,她倆童年時感情很好,妹妹說姊姊的離開在她心裡留下一個空洞,尤其在喪夫後不該滯留在廢鎮、該回家團聚,但芬恩借了錢後仍然離開了。在旅途離離合合的車屋聚落中,她屢次重逢一位帥氣的老頭子戴夫(Dave),彼此產生了好感,後來戴夫被他兒子的家庭接回去養老,戴夫留下地址與邀請函。隔了一時段,芬恩長途駕駛造訪,贏得戴夫的大家庭的好感,他的孫女私底下和她說戴夫喜歡她,望她留下。一日凌晨,她在主人家中各處徘廻一翻後,克服留戀之情重新踏上征途。
在這裡,是雄健的個體遠離人群單獨面對原野? 還是依戀障礙症(attachment disorder)的病態人格?都有文章可做。一名中老年寡婦單身無懼地朝向未知性、面臨不確定性前進,確透露自我堅強的內在力量。然而,無限解放的荒原也是蒼涼。芬恩在駕駛中雖然未到聖誕季節卻唱聖誕歌曲,新年夜則見她點燃了一根煙花棒,沿著空蕩的車屋聚落高喊:“新年快樂!” 孤獨者會倍感節慶不能沒有人氣。
從美國文化研究去談《游牧人生》,其透視要比從時事看問題來得深,後一視野只看全球化潮流造成美國製造業蕭條,使國民失去安身之所,驅使他們走上“游牧”生涯。然而,美國研究,尤其是比較文學專業的,駕輕就熟就將這部作品納入某一個現成的文類,或替美國原野意象的系譜學補上一環,也容易陷入另一個窠臼,並非真正掌握這部作品。
比較文類、探討一個文學母題的系譜,倒是有利申請國科會的研究補助的,這類作業固有助於升等,但多在一個設定的牢籠裡打轉,是反芻並推銷這些貼上名牌標籤的窠臼,並非真正掌握了研究對象。《游牧人生》有報導文學的背景,不一定吻合美國某部份人對自身刻板印象化的想像。這是我把這部作品看了第二遍得出的結論。換而言之,我是看到第二遍,才從上述那些權威性的窠臼中掙脫出來。
電影一開始,芬恩將離開恩派爾,她從租賃的倉儲中取出一些用具以及有紀念價值的物件,先輕撫一個瓷盤,再從一紙箱的衣服中挑了一件擁抱了一下,一併帶著上路。從後面的劇情得知,衣服可能是她亡夫的工作服,她只能選一件承載對他的回憶,那個瓷盤是一整套的一件,是她爸爸從庭院舊品拍賣中所得,送給女兒當中學畢業禮物的。
芬恩將離開恩派爾,並非勇敢地步上“游牧人生”。她重返曾經工作過的亞馬遜物流做季節性的郵寄包裹的包裝工,並以會員證住入亞馬遜公司外包的員工旅舍,此地她既曾打過季節工,想必離開她的原居地不遠,因此才會在大賣場中遇見已遷至此的友人一家,後者甚至好心地請她搬來和她們住,但她婉拒。
後來,季節性工作結束了,她續居公司承包旅舍沒有優惠,卻不想離開該地,就去職業介紹所求助,但既然是工作淡季自然無工可做,晚上就把車屋停泊在大賣場已降雪的停車場,一名員工好心地跑過來告訴她晚上氣溫將驟降,附近有收容所可過夜。她心領了,卻悟非久留之地,翌日就駕車遠赴較溫暖的大西南。在季節工還沒散夥前,芬恩的一位同事梅(May)曾給她介紹鮑勃‧威爾斯(Bob Wells)的游牧生活運動,芬恩毫不感興趣,但梅還是畫了一張地圖塞給她,那就是去該運動在亞利桑那州石英鎮(Quartzsite, Arizona)的年會的地圖。
鮑勃‧威爾斯是真有其人,是游牧生活運動的導師,在電影中也現身說法。後無退路的芬恩遂開始參與這種生活方式,並隨大家學習自力更生的生存伎倆,後來一度陷入困境,發現自己在野外謀生的車屋竟然沒有備胎。
營友相互交流心聲,透露沒有一個是因憤世嫉俗走上這條路的,也並非全是走投無路,有些人還是替別人還願的。一名黑人婦女說她有與父母與外婆一起外出旅遊的心願,結果他們都在短期內相繼去世,因此她就不再守株待兔錯失人生。另一名中老年婦女說一位同事購買了一艘帆船停泊在門前的車道上,從未動用,退休前兩周卻因癌症去世,她就不等待了,將船拖到草原上(草原上也有湖泊) ,等於替他還願。
大陸的片名《無依之地》,以及大陸曾將2007的美國電影《No Country for Old Men》譯為《老無所依》,都是基於自身文化成見製造的誤導,彷彿美國是將老人棄養的國度。這個現象並非不廣泛存在,但問題頗複雜,在此只能三言兩語: 中國人今日仍不脫“養兒防老”的心態,美國人傾向對子女說,我將你們都養大了,盡了責了,餘下的人生還給我自由自在地過吧! 美國的長者尤其怕成為他人負擔的廢人。《No Country for Old Men》即指一位年邁的警長疲於應付轄區內日趨增張的暴力案件,但仍得拼老命面對。
至於《Nomadland》之譯為《無依之地》,則與劇情相悖。芬恩將離開亞馬遜員工旅社時,發現有一條棄養的狗,獲悉是另一位季節工的,他因為中了風,被女兒接回東部去了,狗卻被留下,透露他還能活動時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是選擇的。帥氣的老頭子戴夫得了急症,後來雖然痊癒了並繼續打工,但兒子聞知,仍前來將他接走,戴夫對芬恩告白: 自己年輕時從未盡父責,因此與兒子頗為陌生,芬恩仍然說服他接受兒子的好意,戴夫打算是暫住,後來卻住下來了。至於芬恩,從一開始就有友人邀請她搬過來住,她前往加州妹妹處借錢,妹妹就表達一直懷念她,並怪她喪夫以後寧願待在鳥不生蛋的地方仍覺比與家人團聚有趣。在戴夫的大家庭裡,她尤其遇到了一個歡迎她的溫馨環境,但她都放棄了。究根到底,是未能忘懷過去。
最後改變了她的思想的是與游牧生活運動的導師鮑勃‧威爾斯的一席談。她向後者坦白: 她很愛她的亡夫波(Bo),波從來不知父母是誰,夫婦倆人也沒子女,但波在恩派爾的人緣很好,大家很喜歡他。這些記憶都留在恩派爾,如果她離開了,這一切的記憶都化為烏有。這可以解釋在恩派爾淪為廢鎮後,她仍死賴著不走,她在該地從不曾有過偉大的生涯,唯一的一份正式工作是在美國石膏公司的人事部,其他都是臨時工,例如當代課老師一類。待至恩派爾的郵政編碼被廢,生活機能盡失,她被迫離開後,仍試圖在臨鎮找工作,在大賣場的停車場上宿營,終無以為繼,方走上“游牧”生活,然而離開故居越來越遠,就更缺乏在任何一地安居的動機,說得上是“除卻巫山不是雲”。
鮑勃‧威爾斯與她交換心聲: 五年前他的兒子自殺了,他痛不欲生,後來想通了,懷念兒子的最佳辦法就是幫助別人,因此才發起游牧生活運動,在這種生活裡他遇到各式各樣的人,他們離開他從不說分手,只說在後面的路上見,事實也往往如此。威爾斯相信他的兒子不過是先走一步,在後面的路上仍會重逢,他說芬恩在未來的路上仍會與亡夫重逢。
芬恩獲得了新的認識,決心重返恩派爾,將仍在倉儲中的存放物全部處理掉,並回到已結束營業的公司的空樓看一眼,架上桌上盡積滿灰塵,最後重訪也成空屋的故居,停留了一陣,算是達成了一個了結(closure),不讓人生卡在那裡,就義無反顧地駕駛上公路。至於她是否前往與戴夫一家團圓,則是故事以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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