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蒐集材料寫作《新世界史》,遇到專有名詞總設法谷歌它們的中文譯名。日前在看一部談古代印度宗教的英文著作,提到一部耆那教經典,谷歌上沒有中譯,遂求助於DeepSeek。答案用了23秒給了我一整篇耆那教簡介:該部經典名稱沒有現成翻譯,可拆解其梵文字根組成一個中文詞—沒必要列於此。緊要的是由此打開的話匣子。
根據DeepSeek的詳述,這部經是耆那教“天典”(Agamas)的一部分。Agama我是知道的,在佛教中曰“阿含經”,乃佛典中最古老的層次,但Agama在耆那教裡卻是唯一的層次。可見它是古印度跨教派的一個經類,不限於佛教,但必須符合一個標準:它表達最接近創教者的原始教義。但在佛教中只是最古老的經書層,到了耆那教那裏卻是經典的全部,一直以來都有點費解。我隨對談求進一步的澄清。
DeepSeek用了19秒組成一篇論文:雖然佛教與耆那教裡都有Agama,但“內容、教義和背景均無直接關聯”,這點不說自明,有用的是它列表排比兩教的核心差異。倒令我警覺:三教中,惟婆羅門教(後來演變成印度教)沒有Agama這個經類,因為它最古老的層次是天啟的吠陀經。但DeepSeek卻將耆那教的Agama(阿笈摩)翻譯成“天典”。我點出了這個矛盾。DeepSeek化了28秒組織了一個深度答案:它比較世界各大宗教對“天啟”的理解,各自不同。耆那教的Agama與佛教的一般,都是“人傳”而非“神傳”,但宇宙觀中有永恆存在的真理,可理解為一種非人格化的“天啟”。耆那教視教義的完整性為絕對,不允許任何修改,不似佛教有“小乘-大乘-密乘”的進階。
DeepSeek在這回合中提及:“耆那教稱其經典為Sruta Jnana (所聞智),…。”、“《吠陀》是“天啟文獻”(Sruti),….。”等等,導致最後一回合的提問:“耆那教的Agamas的地位類似婆羅門教的Shruti,但沒有繼起的Smrti,雖不是‘天典’卻有天典的地位。”我這個命題其實是一個發問。
這裡先解釋:印度教只有四大吠陀才有資格稱Sruti。每部吠陀都由《聖詠集》,《奧義書》、《梵書》、《森林書》四部份組成。其後的印度教經典如《摩奴法經》、兩大史詩和眾多的《往世書》等只配稱Smrti,書寫的梵文已有異於吠陀梵文。Sruti是直接聆聽天啟而成的,我翻譯做《聆經》,Smrti是經世傳承,故我翻譯做《聞經》。但既然是我自己翻譯的,在發問時不適用,遂用了未經翻譯的名詞。我的發問譯白了:“耆那教的Agamas的地位類似婆羅門教的《聆經》,但沒有繼起的《聞經》,雖不是‘天典’卻有天典的地位。”
這回DeepSeek用了26秒“已深度思考”,指出“這一對比揭示了印度宗教經典體系的深層差異,而耆那教Agamas的獨特性正體現在其‘無天啟之名,卻有天啟之實’的地位。”我將之簡約為下列要點:
1. 天啟的《吠陀》是絕對權威,不容修改和質疑。耆那教的Agamas一字不可更易,權威性等同《聆經》。
2. 婆羅門教(後演變為印度教)為主流信仰,需適應時代,管理複雜的社會結構。耆那教是小眾,故無需《聞經》的適應性功能。
3. 耆那教在循環的時間觀中看到的是真理逐漸衰微,今之衰世已無可能產生新的覺悟者,尤需恪守原始經典,拒絕任何“創新”。同樣是循環論時間觀,印度教的《摩奴法經》雖基於《吠陀》,卻允許根據目前的“鬥爭時”(Kali Yuga)—有類佛教的“末法”—調整適應。
4. 佛教也隨時代遞嬗,透過“判教”形成層次化的經典體系。耆那教則視Agamas為唯一經典層,無後續擴展空間,其封閉性遠超佛教。
5. 最後一點是我參悟了這次對談獲得的靈感:相對耆那教的封閉性,佛教與印度教似乎都具開放性,其實是很不一樣的。佛教不斷遞嬗,仍有脈絡可溯。印度教在我的《新世界史》第二卷中被形容為“[各種]怪魚的大養殖場”。
歎為觀止!整個對談耗了不及一個鐘頭,大部分用在輸入問題,快讀AI給我的回答,至於AI頂多用一分半鐘蒐集、整理、排比全部有關的資料,用推理組織成篇,且具大師的洞見。它給我的是一個印度宗教的大觀,並非研究一個小題目的印度學者所能,比方說一生浸淫在研究佛學中有多少種“涅槃”—有餘涅槃、無餘涅槃、大般涅槃—之類的國科會申請項目就永遠看不到這個全景。我還需要乘車一個半小時去南港請教專家嗎?彼輩多半也說不出一個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