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3年2月13日
每次回屏東都覺得時間緩慢,一到晚上八九點就想睡,早上不到六點就自動起床。總是沒有事情好做,吃喝拉撒就過了一天。猛一回首竟也一週過去了,算算我還有一週假期就要回歸現實了。
初四早晨的落山風大的不可思議,如同颱風一樣不斷猛力拉扯我們搭起的藍色帆布,啪嗒啪嗒發出可怕的聲響。我從睡夢中清醒,睜開眼摸了摸身旁,媽媽又不在身邊了,可是此時窗外仍是一片黑漆抹烏。還不到凌晨六點,我是全家最後一個醒來的,媽媽早就已經進廚房準備早餐了。
早餐還沒好,我先走到海邊散步。
天色陰暗,東邊一抹金黃染在烏雲上,雲層相當低。我爬到堤防上望向海岸,第一次看見往海中心走的波浪,表面的海水正被強勢的落山風一波一波吹往外圍去。好個不真實的畫面呀!
昨天舅舅和舅媽從東部搭車過來,他們已經十幾年沒有來訪了,從巴士站走到家裡的短短距離,大太陽曬得我們一身是汗。今天天氣驟變,又聽說有另一位貴客會來:村子裡老早就在放送總統初四會來村裡大廟拜拜的消息,大家都傳說總統會來我們家拈香。阿公一早走來走去,一邊交代大家到時候要站出來迎接才不會失禮;一下又交代要收拾東西,把東西放整齊。
十點多,屏東副縣長來拈香,我和媽媽去村子唯一的一間小七買報紙。
十一點多,小姑姑、大姑姑和阿公寧願坐在外邊曬太陽也不願意進屋躲風。怎麼盼著也沒見到動靜。媽媽問大家意見,不如先煮飯吃飽了再說吧?
十二點多,大家開飯,哥說他在大廟看見很多記者。
突然聽見鞭炮聲響,阿公和大姑姑突然扒飯扒得好快,一吃完就速速坐到外面去等待。我還在慢慢吃飯,只見阿公又回到榻上躺著。哥說他不知道要怎麼安慰阿公。據說總統因塞車行程延誤,結束大廟拜拜的行程後就往下一處吃飯了。
不過阿公很快就沒事了,就像頭七後沒見到麵粉上的腳印,他也解釋是阿嬤太忙沒空回來一樣。真可惜,我還想了一些問題想提問呢:「我在這村子裡看到許多社會現象,包括就業問題、隔代及異國聯姻的教養問題、老人照護問題以及和煙毒酒檳榔有關的健康問題,請問您有什麼看法呢?」
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風繼續狂吹,陽光倒是不吝嗇的照向我家堂前。我繼續啃著帶回來的一本厚書《
塑膠:有毒的愛情故事》,正讀到四處都有雙酚A的可怕影響時,眼皮忍不住垂下來,這才下午一點多而已。我把一起曬溫暖日光浴的巫里放回牠的窩,我也回到房間爬進我的被窩裡。
下午二點,另一位客人上門了。
好友阿流和她男友騎了二小時的機車前來拈香,我們聊了一下天,去村裡散步,也去港邊走走看看。落山風趕人,沒有一處可以久留,我們沒能聊很久。那年大學暑假我們單車環島,兩個曬得黑抹抹的女孩踏著單車出現在家門口,我記不起阿嬤吃驚的樣子,只記得她直說我們「真好膽」。我們留了兩夜,阿流和兩個老人相談甚歡。幾年後她和男友騎著摩托車一路風塵僕僕,景依舊,故人已不在。
這裡對我來說是個超現實的地方,這裡的生活樣貌與我熟悉的世界相差太多,回來如夢一場,回去就是夢醒。放假的時間很多,但身在鄉下的我卻無法思考,這大概就像你無法在夢裡做真正的思考一樣。甚至於阿嬤過世一事,我還是沒有半點真實感,明明跟著家人又哭又笑,卻總像在夢裡,我的理性無法判斷這件事到底有沒有發生。
大姑這兩天精神比較好,下午我和阿慧表姐在阿嬤房間躺著聊天時,大姑坐在旁邊,用嘲諷的表情說我們竟然能開玩笑,再五天就要見不到阿嬤了。又指責我在台北不曾打電話回來和阿嬤問安,我心裡不高興,但也不想跟她辯解什麼。
她如何能明白台北和鄉下的生活截然兩個世界呢?不順遂的工作讓我自顧不暇,有時候說多了徒增煩惱罷了。也有部分原因是從父母親那邊聽到太多我不想知道的事情,聽得太多,有時候還會跟著生氣。再說了我們到底相處了多久?又彼此了解多少? 為什麼不是阿嬤打電話過來?憑什麼只要求我,不要求其他同輩小孩?
妳到底懂個屁?
弟弟身為長孫,因為餐廳工作無法請假,不能一起守靈;已婚的姊姊乳腺炎惡化必須住院開刀,不能回來送阿嬤最後一程;爸爸也因為做二休二的工作型態沒法過年回來。這幾年來總是只有我和媽媽兩人回鄉過年,每年過得好安靜。我倒是習慣安靜,但老人家知道只有我們母女兩個回來的時候總是失望。我有時候會感到不平衡,憑什麼我的姊姊、我的弟弟不用受這種心情折磨。直到我把自己看做是獨生女後,我總算釋然許多。
阿嬤總是靜靜地守在那裡,她想念我們的身影、想聽我們的聲音,卻難為情地欲言又止。直到我和媽媽北上的那天,她拭著眼淚不敢看我們離去的背影,於是撇過頭去。每次看到她的模樣,我總是不捨,可是當我離開如夢境一般的村庄,又會忘了那份難捨之情。整理手上相片發現我沒怎麼幫阿嬤拍照時,我赫然發現原來我一直活得太自我,又對一切都太習以為常了。當我意識到該學著去愛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切太不真實了。
聽起來很像藉口,但落山風、走幾步路就到的海岸堤防以及想念我們的親人就像永遠不變的風景,一切太不真實了,所以愚蠢的我沒想過要珍惜。
我回台北也會忘了阿嬤已經不在,只覺得做了一場夢而已嗎?
還是慢慢等著某日突然的想起,那能讓人哭上好久的折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