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2021/08/2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有人說,城市沒有夜晚。大街小巷的路燈、樓房窗戶裡溜出來的光趕走了黑漆漆的夜色;天空閃爍的星星,偶爾掛在天上的月亮,也來湊熱鬧。
  鄉村有夜晚,我記得。
  傍晚的太陽被天空一抖,就掉下山去,黑夜立馬跟上步伐,薅走了所有的亮光,不多久就看不見眼前的一切了,我們只有走回家裡,靠著大桌上一盞煤油燈分辨眼前迷迷糊糊的景象。我們圍坐在桌前吃著晚飯,不時伸出筷子夾著鹹菜。小弟吃著吃著就打起了瞌睡,碗裡的稀飯還沒吃完,就進了夢鄉。我們笑著用筷子捅捅他,他睜開迷離的眼睛,望瞭望大家,吃上兩口,又支撐不下去,耷拉下腦袋,漸漸歪趴在桌上,筷子還銜在嘴邊,又去見周公了。大哥丟下飯碗,抱起弟弟放到床上,小弟立即就被黑夜籠罩了,和我們隔著無數層夜幕,我看不到小弟的睡姿,我想他睡的一定很香甜;沒多久,我也犯困了,躺到了床上,白天的打鬧,消耗了了我太多的精氣神,夜晚成了我放鬆的最佳時機,父母再也不會叫我做事了。夜晚在我的童年裡,無數次幫我,幫我逃離害怕,逃離勞動,逃離責罰。
  有時,我們也在夜晚充軍。不知誰從哪裡聽來消息:某地放映好看的電影。我們禁不住電影的誘惑,幾個夥伴一合計:去看。我們再也不怕黑夜了。走在村村莊莊之間,聽到自己慌亂的腳步聲,還有狂吠到我們身邊的狗叫,看電影的渴望克服了一切。我們狂奔一氣,甩掉了跟跑的狗崽子,七彎八彎終於摸到了放電影的場所。擠進人群一看,原來是《柳毅傳書》,早看過幾回回了!失望之情頓時襲遍全身,不好意思回頭,忍著,看,電影內容早已爛熟於心,盼望“柳毅”快點“傳”完“書”,趕緊放第二部(一般一晚都放兩部)。第二部在我們望穿秋水般的心情下放映了:《平原游擊隊》!我們睜大了眼睛盯著屏幕。我們就喜歡看抗戰片,日本小鬼子被打得稀里嘩啦,死的死傷的傷,滾的滾爬的爬,看得特別過癮。李向陽真機智勇敢,把個小鬼子玩的團團轉,殺的他們片甲不留。電影放完了,我們藉著星星的點點光,靠著記憶,摸索著回家。我們竟然一點不害怕,不怕迷路,不怕找不到家。夜晚讓我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飢餓,忘記了害怕。我們一路走一路談論著電影的精彩,明天到學校又可以吹牛了。我們走的時候也沒和家里人打招呼,等到了家,藉著夜色躲過父母的責怪,小心推開門,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帶著無比的滿足,甜甜地睡去了。
  這樣的夜晚有無數個,不知跑了多少路,看了多少電影。那個時候,看電影是我們夜晚最富足的文化活動,至今,我還能想起無數部電影的名字和主要人物。
  夏天的夜晚才是我們最喜愛和嚮往的。光亮剛被黑夜收割,螢火蟲就撲閃閃地飛出來了,一亮一亮,一閃一閃,先是三三兩兩,不久就是一串一串,漫村遍野,飛來飛去,飛去飛來,在小河邊草叢裡,田埂邊,稻秧上,小樹林裡,到處都是它們表演的舞台。我們拿著個小玻璃瓶捕捉螢火蟲。螢火蟲落在了草葉上,我們輕手輕腳地貼上去,極速地張開右手,猛地一抓,螢火蟲就握在了掌心,小心的把它灌到瓶子裡。它在裡面爬著,閃著,像個進入洞房的小媳婦那麼害羞,無措。不多時我就捉到很多只,它們在瓶子裡上下爬動,想飛又飛不起來,閃閃爍爍,熱鬧極了,好玩極了。等到捉過螢火蟲,我們就到路上坐滿了桌椅的大人群裡,聽他們講故事。
  一個徐家哥哥,比我們大十多歲,高中畢業,就在我們街上的繅絲廠上班,晚上七八點下班後回來,一定會在我們乘涼的樹下停留,給我們講故事。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故事講完了,夜也深了,我們沉醉其中,無比欣悅地進入夢鄉;有時太晚了,故事還沒講完,他就允諾明晚再接著講。我們就急切地盼望第二晚早點到來。我記得他給我們講過《牙痕記》、《狸貓換太子》、《趙氏孤兒》、《完璧歸趙》、《水滸傳》,等等。他肚子裡有無窮無盡的故事,吸引著我們。很多個夏日的晚上,我們周圍的螢火蟲都被故事吸引了,圍繞著我們轉來轉去。我們圍著徐家哥哥,直勾勾地望著他,故事從他嘴裡說出來,散發著無窮的魅力,我們怎麼聽也聽不夠。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精彩的故事!源源不斷的故事填滿了我們整個夏天夜晚。我們在故事裡流連忘返,和主人公一起走南闖北,同甘共苦,不知疲倦。
  後來,徐家哥哥結婚了,他典當給了自己的媳婦,沒空給我們講故事,夏天的夜晚黯淡了,再沒有強大的吸引力。圍繞著我們的螢火蟲也少了,天上的星星也走遠了。
  再後來,徐家哥哥搬走了,從我們的跟前消失了,我們只能在回憶裡重溫他講的故事,故事依然鮮活地活在我們的腦袋裡。自那以後,我迷戀上了讀書,從書本里找故事,在書本里讀到了無數個感人的故事。可以說,徐家哥哥的故事給我埋下了啟蒙的種子,點燃了我的讀書的慾望。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再也沒有離開過故事,離開過書本。故事和書本一直陪伴在我,陪我成長,陪我思考,陪我回味。
  夏日夜晚的故事影響著我的生活,也鋪就了我人生之路。
  我上初中了,學校說,學生自願的話,可以上晚自習。我是個要強的孩子,自然不甘人後,可是和我同行的同學不肯上晚自習,我只能單槍匹馬,勇闖夜晚了。我家到學校有幾條路可走,走近路必經墳地;繞彎路可走大道。我可不想多跑路,那就要經過墳地。那些高高矮矮的墳頭,白天看起來沒什麼可怕。它們不會呲牙咧嘴地笑,也不會搖頭擺尾地扮鬼臉。我才不怕它們,我給自己壯膽。
  夜晚可就不一樣了。
  放晚自習了,我猶豫再三,最後下了狠心:走近路。那片墳地,黑魆魆地叫人膽寒。我是男子漢,怕什麼!世上本沒有鬼神,鬼神是人們自造出來的。
  那一片墳地就在我經過的田埂邊,離田埂不過幾丈遠。
  夜,漆黑,沒有一點兒亮光,只有我的手電筒的光柱照的地面清清楚楚。我不敢旁觀,彷彿周圍有一群嚇人的小鬼;我不敢大口喘氣,好像身後不時傳來腳步聲;我不敢回頭,一回頭,小鬼就會攫肆我的鼻子。我恐懼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我越接近墳地,腳步越沉重。周圍靜悄悄的,清風吹過樹梢,傳來沙沙聲響,讓我愈發的毛骨悚然,我的後背都被汗水浸濕了。田埂邊的蟲子不時跳進手電筒的光柱裡,似乎在幫我驅趕恐懼。我直起了腰,定一定神,側耳諦聽,什麼聲音也沒有。夜色遮擋住了所有的鬼怪,它們離我遠著呢。我猛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平復自己怦跳的心。
  我加快了腳步,走近了墳地,壯起膽子,向左瞥了一眼墳地。近在眼前的一個個墳頭,似乎一伸一縮,朝我靠近呢。我驚恐得本能地抬起手,把手電筒照向它們!它們被突然的光柱嚇住了!定格不動了!墳頭一點兒也沒有移動,原來它們只是被泥塑成特定形狀的土塊而已!沒什麼可怕的,鬼怪們晚間也睡覺,它們懶得理我,我只是路過而已,並沒有驚擾它們,它們不會和我過不去。我絮絮叨叨,自我安慰。
  墳地剛一落身後,我不由加快了腳步,跨過一條小河,翻越一個土包,跳過一片紅薯地,把墳地遠遠地拋在身後,接近村莊,我一身輕鬆,長長地出了口氣,我安全了。
  我的全身幾乎濕透了。
  以後再過那片墳地,我不會糾結,也不怎麼懼怕了。夜晚鍛煉了我的膽量,讓我的內心漸漸強大起來。後來不知走過多少片墳地,我好像忘記了懼怕,就如同白天走過街頭巷尾。
  秧苗插完了,莊稼人收住了腿,我們忙開了。趁著夜色我們拿著手電筒在田埂邊、小河裡尋找黃鱔。
  夜色籠罩了整個大地,萬籟無聲,只有青蛙堅守在“根據地”裡,忘我地賣弄著呼朋引伴的歌喉,此起彼伏唱著夜的進行曲。我拿著手電筒行進在夜的深處,眼睛緊盯著光柱與秧田接觸處,希望能夠發現一條又一條黃鱔,夢想著我的魚簍裡裝滿了黃鱔……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田埂上,好在夜色遮擋住了我的尷尬,別人看不到。我慌忙站起來,沒事人一樣繼續尋找。有一次,我在一根電線桿旁邊發現了一條很粗的黃鱔,我用食指使勁一鎖,黃鱔呲溜一下竄出去了,我緊跟,秧田的水很淺,它在水里扭動身姿的水聲招引著我,我連忙向別處的伙伴求救,夥伴們撒腿跑過來,我們的腳不知踩歪了多少株秧苗,最終把它捉進了魚簍!我欣喜得在秧田裡轉了幾個圈。那是我今生捕獲的最大的一條黃鱔,足有一斤重。我把它放養在水缸裡,每次放學回家,我都要看一眼,看到它,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愉悅。後來,父親把它賣給了一個鄰居,整整二十元,夠我一學期的學費。
  我在夜晚還能有所收穫,這是夜晚對我的饋贈。那個時候的黃鱔怎麼捕捉,都不會捕光,就像莊稼,成熟了一季,收穫一季,下一季再重來。
  如今,我住在城市的一角,還沒到天黑,路燈就次第亮起來,走到哪裡,都如同白晝一般。真的,城市的夜晚消失了,來來往往的人群,穿著都看得那麼清晰。夜晚的樂趣僅限於吃喝玩樂,大街小巷閃爍的霓虹,都帶有某種盈利的色彩。
  是的,生活富裕了,安逸了,可是我覺得失去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城市沒有了夜晚。孩子們不覺得,而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恐怕不會這麼簡單的認為。物質的富足不能抵償精神的貧瘠。人生的追求不該只停留在物質享受上,還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們去探尋,追求。
    深望
    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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