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訪問2

2021/08/2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方詠瀅今天不小心在學校自習室待太晚了。
手機稍來母親的訊息,每五分鐘就傳來一次。
方詠瀅一手抱著厚重學校外套,一手的英譯辭典上疊著國文講義,那重量正好壓在她的胸口上。悶且鬱,卻微冷。
她沒有餘力拿出手機。她這樣告訴自己。
冬晚八點的學校浸泡在黑暗裡。城市的喧囂飄盪不進來,被看不見的鐵壁阻隔在外。沒有亮光指引,只好摸著月光行走。唯一的發光體只有行政大樓的師長大辦,那顯眼迷人的程度連急著回家、只是經過的學生也會忍不住停步仰望。
方詠瀅站在門口很久,從小窗感受迎面而來的溫暖。看不見裡頭有誰,她還是推開了門。
走到影印機前,擺好講義,壓下上蓋,正要按下列印鍵的同時,一陣短促呼吸聲從她身後冒出。那聲音細微如塵埃,要很專心才能聽見。
她放下手邊的東西,尋找聲音來源。在其中一間隔間發現趴在桌上臥躺的人兒。
視線下移,方詠瀅發現對方赤著腳。她看見她的腳後跟有著大小不一的傷疤,破掉的水泡上又長了個水泡。
「老師?」
人兒渾身一顫,她緩慢地轉頭,微濕的髮尾遮住女人半張臉,卻能清楚看見那透著濕意的雙眸。
空氣中瀰漫檸檬酸味。那味道從方詠瀅的五感直衝進心臟。有些疼。
她更靠近女人一些。見對方的肩膀止不住打著哆嗦,方詠瀅下意識將手覆上她。
掌下的震動漸漸停止。方詠瀅鼓起勇氣詢問,「老師,妳和妳的先生發生爭執了嗎?」
這句問句消散在空氣裡,方詠瀅良久都沒有得到回應。當她以為自己失禮正準備道歉,女人緩緩撐起身子,臉倏地朝她的湊去。
今天女人身上沒有薰衣草味,只有脆弱的百合香,跟她身上的味道一樣。
「我不愛他。」女人呢喃,聲音小的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為什麼── 」
「我不愛他。」女人重申,噘起唇吻住她。
方詠瀅打了好大一個哆嗦。那瞬間彷彿連血液都停止流動,她用力推開女人。
「老師!不要。」
女人微睜迷濛的雙眼,眼角掛著些許水氣,「詠瀅。」
「長大以後千萬不要像老師一樣。」女人平視她,視線卻又好像穿過她的身體看向遠方,「不要為了迎合大眾捨去最真實的自己。選擇自己所愛,不要待在陽光照不進的地方,偷偷追求還怕被揭穿。」
方詠瀅垂下眼簾,欲言又止卻被打斷。
「是這個世界對不起我。」女人再次朝方詠瀅靠近,「但妳不會讓我失望吧?」
不等方詠瀅回應,女人再次將唇覆上她的。這次方詠瀅沒有抗拒。
下意識屏住氣,方詠瀅嘗到淡淡芒果菸草味。她好熱。空氣逐漸濕濁,任何濡濕一落在平面就因熱度而迅速揮發。方詠瀅有些暈眩,數十隻手撩撥她的內臟,輕巧撫捏,勾勒出不知名的形狀。遠瞅著天花板的LED長白燈模糊不清的明爍,方詠瀅一定比它們還燙。
兩人吻了一陣,吻到方詠瀅舌頭發麻,她輕推開她,「老師......我會怕。」
「噓。」女人站起,捧住方詠瀅的臉將她的唇整個含住,不讓她有頂嘴的機會,「別怕。」
遲疑猜測恐懼全拋在腦後。
手機的訊息提示聲更不曾停過。
-
薰衣草香氣在深處隨著心跳蠢蠢欲動。
方詠瀅凝睇著板溝。小搓的粉屑在黑板暫緩,最後落在粉堆上層。不到幾秒,上層堆疊繼續。
她轉眼,搖盪的青綠光暈閃動,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迷霧,從玻璃滲漏進方詠瀅的雙眸。看的見風的影子,卻聽不見風聲。
繚繞耳際的,只有粉筆摩擦聲,和台上的人。兩者都拿著羽毛朝著心頭搔癢。
少了外殼防禦,高跟鞋落在講台上的輕踏,每聲都重重踩陷在方詠瀅的心臟,跟著發出黏膩酸腥味。
及腰長髮在女人轉身的同時輕躍,亮出和窗外不同顏色的霧濛,是金銅色的。髮尾相碰,細微的、流沙般的聲響,清晰可尋。
視線下移,女人的唇角勾起。上課時,她總會笑,微笑的弧度像是特別測量。唇瓣上卻白的彷彿灑了一層粉筆灰,淺薄,卻滲進唇紋,開出分歧。好像迷宮,好想進入裡頭走一回,自行解開謎團。
當舌頭下意識潤濕乾枯的飽滿,一瞬間,方詠瀅跟著嚥了口口水,黏膩裹在喉頭,嘗到些許苦澀。
慾望從心底奔竄,她想與台上的人四目相對。
這是第一次,蓬勃高漲出的真實。
匡噹!
空間中的所有人同時將視線投射過來。包括她的。
「抱歉。」故作慌忙地拾起地上的保溫杯,方詠瀅抬眸,捕捉得來不易的正臉。眼睛一眨,拍下存檔。
-
愈是抑制愈易潰堤。這是方詠瀅最近學到的新東西。
方詠瀅已經忘記她小學時期是怎麼喜歡上一個男孩的。
她怎麼也想不起對方的面容。
從前在國中時還是在男女混雜的環境中,方詠瀅總對女校懷抱許多驚懼神秘的臆測。在一個魚缸裡置入一群雌魚,這群魚會擺盪心機互咬,還是一些成為雄魚交配繁衍?
這些猜想大部分昇華成抗拒。但母親忽略她的掙扎,把女兒放進女校出來就是乖孩子。身邊不會有男生,這樣她就不會交男朋友、讀書不會分心。
女校的生態單純且複雜,她曾在內心鄙視校園那些手牽著手的女孩。厭惡唾棄,那群不讀書的女孩居然愛上女孩。
但假如仔細剝開那一層層的嫌憎外殼,方詠瀅的內心深處躺著一大片嫉妒嚮往。
她愛上一個女人,這正是那片慾望的證明。
她能感受動脈裡隨著鮮血流動的荒謬浮沉。她正在脫軌。
讀書至上、不能交男朋友、不能有物慾,那些母親替她貼上的所有標籤,她正無法克制的掙脫撕毀。
原以為那些標籤早讓她失去掙扎的能力。
這次她的模擬考成績在校排百名外。這無疑是對母親最殘酷的凌遲。
對方詠瀅無言以對,母親氣急敗壞地離家出走。母親沒有責罵她任何一句,但甩門時的金屬衝撞聲響已經撞碎了方詠瀅的優秀表皮。
她笑著眼淚流了整身濕。
她無法控制情感列車脫軌後會不會從懸崖直落,拉著她的身體一起。
眼角吞吐淚水,糊得睜不開眼睛。思緒被沖刷成空白,僅剩唯一還在燃燒的星火。
老師。
老師,您現在能來做家庭訪問嗎?
窗簾怎麼拉還是會遺漏縫隙。月光從隙縫悄悄滲漏,斜映在女人的左耳,一併照亮女人模糊不清的半張臉。
方詠瀅伸出微顫的食指,微瞇起右眼,輕觸遠方月光下的朦朧人偶,輕巧把玩,沿著女人晶閃的輪廓從頭到腳描繪一遍。
這次的家庭訪問,女人為方詠瀅開了一堂課。她教她如何在解開內衣扣帶的時候放鬆身子、如何數著節拍喘息、如何沿著身體線條親吻。
方詠瀅在這堂課依然扮演著優秀的學生。
她知道課程有如沼澤,她不是不知道那裡的危險程度足以將她溺斃。但那散發出的神祕沼氣太迷人,她還是不顧社會上的「自然規律」踏進泥沼裡,拉著女人一起。
當她們一踏進去,泥水髒汙爭先恐後爬上那兩雙腳。緊緊綁住,她們正在同時下沉。
方詠瀅甚至不知道在溺斃之前會不會有水怪突地從水裡冒出,在一瞬間將她撕碎吞食。但她顧不了那麼多,她沒辦法想像看不見的未來會發生什麼。
慾望雖然潰堤了但她並沒有交男朋友。
她還是沒有辜負母親的期待吧?
    Bijonie
    Bijo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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