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關於親情的散文。我一直想問,面對一個又冷漠又孤傲又全身帶刺的「青少年」,為什麼她仍選擇了溫柔?為什麼她仍選擇默默吞下所有的委屈,用她的方式為我「祈福」?
這篇「青春散文」獻給每一個像我媽這樣的大人。你們的心疼,我們看得懂。正如我們的倔強,你們看的透。謝謝文學,讓這些說不出口的溫度都能被聽見。
〈祈福〉/ 王薇甯
香燭的白煙緩緩蒸騰恰似一抹輕淺的祝禱,灰粉在空氣中凝滯又散去,若有似無彷若正默默恥笑著人們的迂。眾多考生擠在小小的廟裡只為了拿著鵝黃色的紙念那麼色澤斑駁的老詞,大聲朗誦的准考證號碼怕是早已溢出天公的耳朵,暫且推在香灰罈罷了!
當我正這麼揣度著,妳彎下腰去提供桌下的大麻布袋。布袋的繫繩繃得緊實,像一支繃緊的弓。妳吃力地挺直了腰板,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袋子擱在桌面上,一絲不苟地彷若一顆心也需跟著這麼樣地穩妥安放在一處神聖角落。
細算打點著,塑膠盤、菜頭、鳳梨、蔥......妳忙著將一樣一樣的供品擺上桌,總被自己女兒嫌棄的那半長不短的瀏海斜披於側,妳毫不在乎地甩了一下短馬尾,好讓髮絲不要黏附在頸上,手仍不停歇,急急地扯下一層塑膠袋。
於是我又皺了一次眉頭。
「媽,大概就好了啦......」妳臉上閃過一層鬱悶像是一幢幽暗的鬼影,硬生生蒙住那雙水溶溶的瞳孔,彷彿這麼輕巧而微不足道的幾個字,在妳的眼中卻凝凍成了一場酷雪。這個臉色,我馬上住口。但隨即暴雪馬上褪去,傷口溶在雪水裡變得很淺很淺。妳凝視著供品清單的雙眼也溶在以母親為名的冰晶裡,變得很淺很淺。
「嗯哼,准考證跟文具。」我正傻呼呼地瞧著香爐裡一縷緩緩上升的白煙。聽到妳的呼喚,我喏了一下。妳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鉛筆盒,放到盤中。那是今早開車上了交流道才發現忘在家中的,而這件事也當然是妳發現的。
出乎意料。妳沒怪我一點都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用那聽似輕盈實則沉甸甸的語調說了一句:「回家拿吧!」
站在供桌前,妳側著頭,稍微調動了一下鳳梨上的紅絲帶。
是了。那是昨天才買的一顆大鳳梨,招人眼目的鮮黃色格狀外衣上的小凸刺間,卡著一條紅絲帶。絲帶的亮紋緞面朝外,銀白色的反光部分如同海中湧動的波紋,隨著案上燭光的明滅而暗浮滑動,整座廟的人聲雜沓揉成一條亮光褶紋,成了一座湧動浮沉的紅塵。
昨夜的對話也被揉成大海的褶皺,在一片煙灰化成的汪洋中載浮載沉。
「妳覺得這樣綁好看嗎?」妳興沖沖地指著繫了紅絲帶的鳳梨。亮眼的鮮黃色外衣上纏著一圈艷紅,繁複而細微的繩結是妳忙了一晚的傑作。「我從網路上學的,人家考生都是這樣拜的啦!」
我瞥了一眼客廳餐桌上擺滿的供品,那都是為了明日拜拜準備的。我揉了揉那雙飽受文言文和二元一次方程式摧殘的眼睛,遲鈍的舉起妳幫我倒的溫開水,嘴唇濕潤的同時,一股熱氣從胃裡竄上心口,莫名的堵在喉頭讓人難受。
「很煩耶!我這樣壓力很大好嗎?」一句毫無邏輯的話。好像有某一部分不屬於我的器官硬生生地從身上剝離,五臟六腑都縮在氣管裡,喘的讓我失去了抵抗文字從口中跳出的能力。
不,那是因為我很清楚,我不需要。神明會保佑認真念書的人,繁瑣的細節不過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將希望推託給迷信的藉口。我會靠著我自己的努力獲得自己該擁有的成績。
不需要這個,也不需要妳。那時的我,實在太有信心了。
妳愣愣地看著我,眼神像一攤爬滿青苔的死水,想必在那夜作夢的時刻仍一點一滴地發霉,想必我區區幾個字也能使陰鬱如蛀蟲一般爬到妳的每一寸血管。
隔天,我在垃圾桶裡看到一把零散的紅絲帶。
嘴角應該上揚的同時,我的心卻好像縮了一下,一股腐臭的惡氣竄到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我真的不需要嗎?視野被揉成數個模糊的方框,每個方框裡都有那張最後一次模考的成績單,無限輪迴——最重要的一次模考、最差的一次成績。但我拚命告訴自己我早已充分準備,我很有信心。
多少次夜裡妳推開門,告訴我是時候該去休息;多少次考前的周末,妳為我遞上熱騰騰的點心;多少次,我被情緒溶解的支離破碎時,妳陪著我浸泡在被淚水淹滿的角落。
這次,我主動推開了書房的門。但,只留下一把散落在垃圾桶中的歉然。炊煙恰似一條吐信的小蛇,眼神直揪著我不放,窈窕的身段纏繞著爐中的檀香,裊裊升起
的同時勾起我散亂的思緒。挪動膝蓋,關節的位置摩擦著粗糙的硬皮革。我的腰板挺得很直,雙手捧著祈福文稿,雙臂緊貼著軀幹,像是執行某個神聖的任務一般。
白煙蜷成的蛇身,捲縮繞著竄上文昌祠的天花板,我知道:那是妳的祝福、我的期盼。電風扇的涼意襲來,小白蛇便縮起了軀幹,隨即隱沒在空氣之中。淡淡的檀香在空氣中逸了開來,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股暖流溢入全身的每個細胞和一寸被某種信念浸潤過後的神經。
我站起身,恭敬地再拜了一次。
回過頭,妳站在供桌旁向我招手,眼中的那幢灰影已褪去幾分。多麼希望妳也在我眼中看到歉意和或許那麼一絲的柔軟!菜頭、包子、蔥等物早已收回麻布袋中。唯有那顆鳳梨靜靜地躺在桌上,粗大的凹凸外皮上仍繫著一圈紅絲帶。
回家的路上,我只跟妳說了一句「謝謝」,而妳也只是報以一個淡淡的微笑。其實,我沒說的是:好在國三下的無數個寂靜長夜裡,除了一盞燈和一堆講義,還有一個總是坐在客廳守夜的身影。
沒有說出口,只望進妳的眼眸。
在妳的眼中,我看見了紛飛的香灰和昨夜那場暴風雪遺落的雪水。水面映著不是那條紅絲帶,卻是寶貝女兒的臉!
【作者】
王薇甯,資深亮孩。
原本只是個沉迷武俠的女孩(或許有時愛看一點短篇小說)。寫散文,只不過是把一堆芝麻綠豆的小心思拓印在一張張稿紙上。沒有變成文青,倒是偷學了一點作夢的能力。想在牛奶雨中融化,然後再把自己泡到書堆裡。
新竹女中高二學生王薇甯奪今年竹塹文學獎青春散文組首獎,喜歡創作但理工更強,是班排第一名,堪稱學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