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沈淪——第三種陸沈

「陸沈」指陸地無水而沈，有多重含義：

其一喻隱居，出自《莊子·則陽》：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沈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

其二喻國土淪於野蠻異族，語出《晉書·桓溫傳》：溫自江陵北伐……於是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自西晉末年永嘉之禍，五胡亂華，衣冠南渡，為光復故土，東晉曾數度北伐，名將桓溫二次北伐途中，率部將登平乘樓遠眺，見到中原淪於胡虜百年之後，已成一片廢墟，不禁感嘆「神州陸沈，百年丘墟。」古者黃帝統轄之地被稱為「神州」，後世則成中國之別稱。

此後「神州陸沈」遂為國土淪於野蠻異族之成言，歷代詩詞文章典籍多有引用，最膾炙人口的便是南宋陳人傑的《沁園春·丁酉歲感事》：「誰使神州，百年陸沈，青氈未還？悵晨星殘月，北州豪傑；西風斜日，東帝江山。劉表坐談，深源輕進，機會失之彈指間。傷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風寒。說和說戰都難，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嘆封侯心在，鱣鯨失水；平戎策就，虎豹當關。渠自無謀，事猶可做，更剔殘燈抽劍看。麒麟閣，豈中興人物，不畫儒冠？」

五胡亂華時，衣冠南渡黃河，到南宋年間，宋室南遷，更南渡長江，同樣是中原淪於胡虜韃子，同樣是北伐復國有心無力，陳人傑與桓溫自然心有戚戚焉。

我的《百年陸沈》三部曲卷壹《斑竹淚·戰和》中，鄭思翰就引用陳人傑這首詞中的兩句「誰使神州，百年陸沈，青氈未還？⋯⋯說和說戰都難，算未必江沱堪宴安。」點題本書書名《百年陸沈》。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值抗戰前期1939年，中日全面開戰不到兩年，中國大部分國土已淪於日寇鐵蹄之下，中華民國危如累卵，此時此刻，與一千五百多年前五胡亂華中原淪陷、七百多年前南宋兵敗於蒙古何其相似！

我的書中多次提到「陸沈」，第一次是《斑竹淚·山居》（1937年），鄭家老太爺敘述家史：「南宋末年，蒙古踐踏中國，華夏陸沈，我祖上避亂入湖北山區。」

第二次就是1939年鄭思翰引用陳人傑的詞。

第三次提到「陸沈」，是《斑竹淚·神臂》（1941年），眾人在長江北岸神臂城上，回顧七百多年前神臂城最後一戰，講到當年「南宋後宮、大臣、士紳軍民十餘萬人蹈海赴死，南宋抗蒙四十八年後覆亡，華夏陸沈。這是華夏民族勃興數千年來，第一次全境亡於野蠻異族，就是顧炎武所說的『亡天下』，而不是僅僅亡一姓之國。」此時抗日戰爭陷入膠著，不知還能抵抗多久。

第四次是《斑竹淚·暗箭》（1949年），中國大陸風雲變色之際，孫雲鵬對鄭思翰說：「當然不符合美國利益！可是美國現在政策就是放任共產黨橫掃中國，我們八年抗日早已筋疲力盡，這樣下去，若神州陸沈共產黨之手，美國悔之晚矣。國府現在再次面臨半壁河山淪陷，這回不是淪陷野蠻異族，而是淪陷野蠻異教！」

第五次是在卷貳《簫聲咽·刨根》（1952年），中共土改，在農村殺人奪產，任老爺憤懣的內心獨白：「⋯⋯原來日本侵華是金兵南下，蘇俄中共纔是滅亡中國的蒙古韃子！蒙古⋯⋯蒙古統治俄國四百年，俄國人有蒙古血統⋯⋯女婿講過，歐洲洋人有個諺語，咋說？哦⋯⋯『撕開一個俄國人，裏面藏著個蒙古韃子』⋯⋯對，就是這個意思，就連俄國皇室都有蒙古血統⋯⋯華夏漢人，三亡天下，一亡于蒙元，再亡于滿清，如今三亡於蘇俄共產！蘇俄既是蒙古韃子血統，那就是蒙古韃子捲土重來了，我任家祖輩跟隨聖祖洪武皇帝，捨身忘死掃滅的胡虜韃子，又來了！殺不盡的胡虜兒呀！如今又是『看天下，盡胡虜』了，華夏腥羶，神州陸沈，又一次漫漫長夜開始了⋯⋯蒙元八十九年，滿清二百六十八年，這一回，會是多少年？」

第六次是《簫聲咽·沉香》（1912年），任老爺回憶往事，辛亥革命成功後，建立民國，孫中山大總統明孝陵祭文，昭告明太祖朱元璋在天之靈，漢人繼承其志，再次光復華夏：「嗚呼！國家外患，振古有聞，趙宋末造，代於蒙古，神州陸沈，幾及百年。我高皇帝應時崛起，廓清中土，日月重光，河山再造，光復大義，昭示來茲。不幸季室俶擾，國力罷疲，滿清乘間入據中夏，嗟我邦人諸父兄弟，迭起迭踣，至於二百六十有八年⋯⋯義士逸民跋涉嶺海，冀振冠裳之沈淪，續祚胤於一線，前仆後起，相繼不絕⋯⋯奉茲大柄，還我漢人，皇漢民族，既壽永昌！」

第七次是《簫聲咽·悲咽》（1971年），任老爺去成都為鳳聲送葬後回到合江：「路上的人和街邊店舖的人，都對他行注目禮，年輕的盯著他看，他們沒有見過這高大莊嚴、行止從容的老人，而且穿著這樣奇怪的衣服；上年紀的人也一路目視他，他們知道他，也知道他的衣服，但是也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衣服了，因為他和他所尊崇的綿延數千年的道統法統一起，陸沈多年。」此處「陸沈」指任老爺的蟄伏隱居。

第八次在卷叄《青簡殤·新家》1997年，依蓮對香港易手的內心悲嘆：「自1920年蘇共遠東局派遣猶太黨員維經斯基攜盧布到中國組建中共，共產之禍蔓延，古老的華夏文明遭受滅頂之災，神州陸沈，百年丘墟，其為禍之慘烈、其災難之深重，遠超蒙元滿清。蓋因蒙元滿清，殺人放火、攻城掠地，甚至薙髮易服、篡改古籍，都未能動搖華夏漢民族農耕社會綿延數千年的道統法統，因而我們的文明在劫後的廢墟中還能緩慢喘息、徐圖再生⋯⋯（而共產赤禍）既斷絕我們民族數千年的歷史根基，又拒絕自由民主的現代憲政文明，它就是一個惡性巨癌，吞噬了中國大陸，現在侵入香港，早晚也會侵蝕臺灣⋯⋯這個世界上，共產流毒所至，無不充斥匱乏、饑餓、暴力、屠殺、鬥爭、流放、勞改、謊言、欺騙⋯⋯以及這一切造成的全民道德淪喪、人心敗壞⋯⋯」點題本書之百年陸沈，就是指二十世紀百年共產之禍。

二十世紀的中國，不僅國土淪喪於共產，社會根基——自治自保的鄉村社會也毀滅於共產，籍由鄉村傳承數千年的歷史、文化、社會組織和道德、禮儀、行為規範，也被斬根斷源，覆滅於共產，這是更大意義上的「陸沈」，是整個文明的「陸沈」，是比國土淪於野蠻異族更加難以光復的「陸沈」—— 《百年陸沈》三部曲抽絲剝繭、層層遞進，條分縷析地揭示了這一「陸沈」的全過程，不是歷史事件的堆疊，而是準確歷史骨架上，血肉豐滿的一個個真實人物，輾轉跋涉於文明毀滅過程中的生離死別。

從此以後，「陸沈」有了第三重喻意，那就是我的作品《百年陸沈》三部曲賦予「陸沈」的含義——文明沈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