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五胡亂華。
胡人侵入中原,殘殺我華夏百姓,迫使正統政權南遷,造成生靈塗炭的浩劫。
這大概是每個受過現代教育的人,都能說出的印象。
不過隨著我們一路從《後漢書》、《三國志》、《晉書》看下來,首先就要知道一件事。
西晉末年,匈奴羯氐羌,統統不是外國人。
大家都合法的居住在西晉統治的領域。
這麼說都有點客氣。
事實上,從西漢後期,宣帝中興開始,這些民族就是中國人了。
你還是可以稱西晉末年的事件為「五胡亂華」,但至少要知道,一開始,這就是一場內亂。
《三國志》也常常演的,曹操打烏丸,孫權戰山越,孔明伐南蠻……
都是內戰,不是外患。
然而,隨著晉武帝司馬炎的一統天下與過世,五胡華夏非一家的言論,逐漸在朝廷與社會中蔓延開來。
特別是「天子」齊萬年的出現。
不管是東漢初還是東漢末,「假天子」都沒少過。
就算不認識許昌,也會知道袁術。更不要說對魏晉道統而言的兩大劇賊:劉備與孫權。
但他們都是華夏,都是漢人。
齊萬年卻不是。
這是第一次「在中國與中原政權」對立的蠻族天子出現。
當然,不是第一次民族起義。
但卻對於接下來的動盪,有著重要的啟示。
胡人的皇帝,將會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那華人有甚麼「領悟」?
一切的開端,就在江統所寫下的《徙戎論》中。
以下我盡可能的直接將《晉書》中所錄的《徙戎論》翻譯過來,供為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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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所說的夷蠻戎狄,合稱為四夷。
三皇五帝時,這些蠻夷都住在最偏遠的地方。
《春秋》說,華夏民族居於內,蠻夷住在外。
這是因為我們的語言不通,貨幣不同,法律不同,習俗相異。
他們大多住在高山大河之外,一般人無法抵達的絕域。
或是崎嶇難行的險阻之地。
跟中國的領土,不相連接,雙方也不會往來干涉。
我們的稅賦勞役,他們不用參與;我們的記年記日,也跟他們沒有關係。
所以說:「天子有道,守在四夷。」
那我們怎麼會跟四夷扯上關係呢?
就是大禹征服天下時,西戎就來歸順了。
(編按,因為大禹本身是西戎人,但文本不敘)
在四夷之中,北狄跟西戎的性格最是貪婪又兇悍,弱肉強食。
(再按:對應本作當代的國族,其實就是鮮卑匈奴跟羌氐)
即使自古以來多有聖人治世,也無法完全開導馴化這些蠻夷,只能施以恩德來讓他們暫時順從。
(編按:送禮物的好聽說法)
蠻夷強大的時候,就連殷高宗、周文王也疲於應付。
高祖被困於白登,孝文皇帝在長安附近整兵備戰。
(編按:原文未註明「漢」,但這明顯是西漢皇帝事)
蠻夷衰弱的時候……比方周公時的「九譯之貢」,或是中宗時把匈奴單于納於朝廷(這又在說漢宣帝了)。
即使像元成二帝,我大中華式微,仍然能夠「四夷賓服」。
這不就是之前的作法有效嗎?
(編按:甚麼作法?看下去才會知道,兩漢到魏晉的行文邏輯大體都是這樣)
當匈奴說他們可以守邊塞,侯應上表不可。
當單于來到未央宮下跪,蕭望之也說不能把他們當臣子。
這就是說我們是「以有道之君」「牧」蠻夷。
應該要時常有所防備,保持著戒心來跟蠻夷相處。
即使他們磕頭送禮,仍不應放鬆邊疆的防守。
就算他們前來搶奪侵略,仍不應輕易出兵遠伐。
所求不過國境不要被攻破,讓國家內部能夠保持平安。
等到周天子失去統馭力,進入春秋戰國時代,蠻夷就闖入了我們的國家。
(編按:時間序接大禹那段,中間是作者在描述中國跟蠻夷,講爽了一發不可收拾)
有些諸侯,就試圖收買蠻夷來當作自己的戰力。
申侯引進犬戎攻打周王室。
晉襄公締結秦晉之好。(編按:原文此處不寫「晉」)
秦國跟晉國,最是大量引入各種蠻夷,侵害我中國領土。
還好有齊桓公出來維護正義,所以孔子說,管仲真是太偉大了。
(編按:管仲是齊桓公的宰相)
到了戰國時代,楚國併吞南蠻,晉國翦除陸渾,趙國學習胡人打退胡人,秦國消滅義渠……
(編按:邏輯開始錯亂了,但其實很多人都這樣的)
秦始皇雖然窮兵黷武,殘暴不仁,但我們也不應忽略他驅逐四夷,建立國界的偉大功績。
漢朝因此而都長安,這就是周以前的都城。
可惜王莽作亂,讓西都破敗荒蕪。(編按:本文作於西晉,首都為洛陽)
光武中興,以馬援為隴西太守,討伐叛亂的羌人,將他們的老弱婦孺移回關中三輔。
羌人跟華人雜處,幾年之後,摩擦就開始出現了。
畢竟羌胡的體格比較壯碩,卻受到漢人欺侮。
後來,鄧太后當政要打仗的時候,徵召羌氐來協助,就遭到了巨大的反抗。
兩個州的西戎,一起叛變。
大將軍鄧騭費盡力氣攻打,卻是讓羌氐四處流竄。
南入蜀漢(四川跟漢中),東掠趙魏(冀州河北),更侵河內(山東河南河北的交界)。
朝廷只能死守洛陽,不讓羌人攻入。
這場持續十年的大亂,讓蠻夷跟華夏人都喪失了許多性命。
(編按:《後漢書》中確實有此亂記載,但情況沒有這邊寫得嚴重)
你當然可以說,這是東漢沒有好的領導者,缺少優秀的將帥。
(編按:大亂中,鄧太后有加強取「將」的記錄)
但何嘗不是所謂的「寇發心腹,害起肘腋」?
這些災害跟賊寇就在我們的心腹要地,不是很容易出事嗎?(編按:這句我改的,繼續讓他高下去誰知道在公三小)
在那之後,餘燼不滅,動不動就有這些我國內部的蠻夷在造反。
雍涼更是成為我國之患。
整個東漢末年,關中地區再一次遭到了致命性的打擊。
(編按:董卓派跟馬騰系都是雍涼羌人,怪之有理)
但魏武皇帝並沒有放棄「利用」羌氐的想法,命令夏侯淵攻打蠻夷使他們屈服。
後來從漢中撤退,就把這些蠻夷帶了回去,藉以弱寇強國。
(編按:《三國志》說,曹操移出的漢中居民是與張魯友好的巴西人為主)
以當時來說,借用蠻族的力量來對抗蜀漢的蠻夷,不失為權宜之計,但終究非萬世之策。
(編按:萬世之策跟永動機是一樣的東西)
要知道,關中土壤肥沃,物產豐富,水利暢通,天然跟人工互為其利。
是帝王之都,怎麼會是蠻夷的居所呢?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
(編按:經典名言,原句摘錄)
因為蠻夷的衰弱,就讓他們進入王畿,任憑我們的讀書人跟平民使喚,甚至欺壓,只是徒增蠻夷對我們的怨恨之氣。
而在我們「保護幫助」之下,再次壯盛起來的蠻夷,必然會報復長期以來的怨恨。
他們貪婪兇悍的本性,乘上了這怨毒的仇視之意,等我們虛弱的時候出手。
這時他們就居住在我們的身邊,根本無法防備。
釀成大害,也是在所必然。
而且根本就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啊。
所以,我們應該趁著現在國家武力足夠,一口氣將三輔雍州的羌人,移回到他們原本居住的隴西地區。
(編按:這裡有細說哪邊的羌該送還回哪邊,僅翻譯大致區域供參考)
一定要給他們足夠的旅費食糧,務必要讓他們能夠平安返回原本的部族。
然後再設置漢朝「屬國」、「撫夷」來進行管制即可。
西戎跟我晉人不雜處,各自有各自的家園。
既合乎古時候「四夷臣服」之意,也是未來更安穩的盛世之道。
就算「猾夏」有不軌之心,遠隔萬里,對我們的傷害也不會太深。
這不就是過去趙充國、馮奉世能夠以數萬兵力制住羌族的原因嗎?
「有征無戰,全軍獨克,雖有謀謨深計,廟勝遠圖,豈不以華夷異處,戎夏區別,要塞易守之故,得成其功也哉!」
最後一句留下原文,讓大家感受一下江統的文筆。
反正也沒甚麼內容,就是傳說中的「魏晉四六」漂亮廢話而已。
以上,是西晉人「江統」所著《徙戎論》的正文。
後面還有「Q&A」的部分。
問:
最近關中才剛發生禍亂,經歷兩年的兵災,動員十萬的百姓加入征戰。
更有連番而來的水旱災,穀物不熟,疫病橫行,孩子夭折,大人倒下……
如今好不容易除去了罪魁禍首,大家正在懺悔當初不該加入叛亂。
需要休養生息的百姓,就像需要雨水的作物。
我們正應安撫這些驚弓之鳥,你卻又要大興勞役,徵召這些人前往遠方。
把疲勞憔悴的老百姓,變成你自己猜忌的賊寇。
又要沒有飯吃的居民,供應這些人遠行的食糧。
只怕這些人還沒有抵達,就再次成為國家的禍害啊。
答:
這些狡猾的蠻夷,自己隨便稱王稱將軍,攻打我們合法的地方官員,是自古以來就如此。
而現在他們被打倒了,我們也累了。
看看啊,俘虜已老弱居多。
強壯的年輕人,要嘛投降要嘛逃跑。
(編按:投降表示已經成為「官方」,不是可憐老百姓)
而你們卻認為這是蠻夷感念我朝恩德來歸附?
他們就是窮途末路,生死大權操之在我朝,所以才會棄戰,怎麼會是甚麼「懺悔自己的過錯」?
原本安居樂業者,當然不想搬家。
可是現在決定權在我們,我們完全可以使用還沒解散的大軍來強制他們服從。
一旦發生衝突,這些蠻夷跟關中百姓就會變得完全無法共處。
這樣不是更會想要搬家嗎?
聖人賢者最注重策劃,要在沒有的時候動手去做。
混亂之前先開始整理。
道路使用之前鋪平。
德行還沒被眾人知道以前,就已經成功。
(編按:本意是已經完成德行的修養功夫,但直接翻「成功」會非常有趣)
次一等的,則是事情已經發生,仍能想辦法解決問題。
(編按:我覺得這種比較厲害耶)
而你們這些人,就連現在壞事告了一段落,還不想著改變制度來避免下一次的災禍。
寧可經常修車也不願意去整修車軌,到底是怎樣?
要知道,關中有居民百萬,其中半數都是戎狄。
只有搬遷需要糧食?繼續住下來也要啊!
這百萬人沒飯吃的,難道不是全關中的人一起養他?
有受到侵害的,難道不是全關中的一起保護他?
同樣都要消耗人力物力,你把一半的戎狄送回故鄉,他們的族人自然會幫助保護他們。
而他們所上繳的年貢,回來用在關中居民身上,豈不是更有效率?
大家都能各自安居樂業,不是兩全其美?
不願意及時做這些小事,而忘卻經世大業。
嫌棄幾天幾夜的勞苦,而留下世世代代的敵人。
這怎麼能夠成為「開物成務,創業垂統,崇其拓跡,謀及子孫者」?
(編按:其實就是繼往開來啦)
以上,主論西戎(羌氐),後面江統還寫了一下匈奴簡史。
點評:這個更危險。(而且還送不回家)
最後還加了幾行說「滎陽句驪」人,「但顧其微弱勢力不陳耳」。
意思是高句驪也沒多厲害,現在不用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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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視這件事的本身,是無所不在的。
不管有多少資料,都不足以判斷兩漢西晉的人們對於「胡漢之分」的看法與比例。
但有一個部分是可以簡單有效來觀察的,也就是政府與法律。
今天的美國,有人歧視黑人,有人不歧視,有人歧視歧視者。
但聯邦政府的態度是明顯的。
而前一任總統才靠著「我們就是要歧視」打贏選戰。
比喻來感受一下「政府帶風向」的部分。
一個有效政府才能帶,當政府帶不動風向的時候,也就是這個政府要崩壞的時候。
所以沒有政府不會試著去帶風向,所謂的民主自由也只是迎合風向的一種方式罷了。
題外話總是太多。
首先我們要明白的是,《徙戎論》的背景,建立在政府不鼓勵「區分胡漢」之上。
還是要再次強調,「戎」是西戎,並不是「所有的胡人」。
但江統確實是「以西戎為例」,檢討所有境內胡人。
Q&A的部分,也顯示出此文確實發於齊萬年之亂後。
這是時間背景的部分。
個人背景上,江統的儒家成分是相對高的。
他引用孔子與春秋,把「漢」與「晉」視為相同--這是講究道統的表現。
補充一下,東漢到西晉在講學派,不是像戰國諸子百家,你去哪一子哪一家上課拜師。
而是你所讀的書,所寫的文章,偏向過去哪一家學派的中心思想。
那就好像你看了《獵人》覺得很棒,下一套會先去找《幽遊白書》來看。
不是家學淵源的士族,一個人一生能讀個十套書就很厲害啦。
這叫做基本人性下的時代差異。
江統這一套儒家思維下的「胡漢關係論」,有沒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啦,這想法跟說法,到現在仍然十分流行。
簡單來說,《徙戎論》所陳述的就是:其實漢人一開始就瞧不起胡人。
為什麼?因為白人天生就比黑人優秀啊。
但黑人會用他們強壯的體格來破壞法律傷害我們。
我不是說黑人壞,其實就是長期以來受到白人的欺壓,不被白人當人看,所造成的反動。
不管政府再怎麼粉飾太平,都無法改變雙方世代以來所積累的怨仇。
再不分開彼此,讓大家各自待在應該待的地方,必生大禍。
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從來不是因為它真實。
就只是因為它「唬爛得合理」而已。
如果你還算是個現代人,你一定知道,不管什麼被欺壓的仇恨,都不會跟著基因遺傳。
「世代以來累積的XX」,就只是思想操作的一個常用手法而已。
重點是現在。
現在你被打了一巴掌,我告訴你你家世世代代都被他們家打巴掌,你就會超級超級生氣。
如果沒有「現在」,那些過去你阿嬤的故事,其實沒那麼重要。
使用歷史當作武器?台灣人應該是非常有「切身體會」的族群。
但這邊就可以注意到,江統的擔心並非無的放矢。
今天齊萬年可以炒作一波,明天自然有別人能再炒一波。
歷史就在那邊,文獻你也無法一次改掉。
大家都有自己的藏書,所以某政禁止藏書是很有經過思考的動作。
愚民為法家之先。
欺人為儒家之本。
《徙戎論》有個很可愛的部分,就是鬼打牆。
大禹是西戎出身,江統並沒有反對這個論點。
然後在那邊非我族類,你以前還是這個族類的百姓。
一邊歧視著蠻夷,一邊又說華人跟蠻夷的命都很重要。
比起那些高來高去的部分,我更應該關注《徙戎論》所提供的訊息。
江統這麼鬼打牆,除了他個人的性格與流派影響,相信他身邊的知識份子氛圍一定也有著「胡漢平等」的價值觀。
今天如果我的論述是「普世價值」,那我可以省掉很多東西不寫,這篇文章也會被推爆。
但《徙戎論》明顯不是。
所以其實也不需要非議說晉惠帝愚昧,賈南風沒用。
《晉書》則說,十年後胡亂,才有很多人表示江統很有先見之明。
跟PTT在喊先知一樣。
相對來說,別說皇上不採納,當時嘲笑江統的人,恐怕還不少呢。
是的,反過來說,當然也有一定程度的關注者,否則誰能在十年之後翻出這篇文章喊先知呢?
這樣翻來覆去的意思就是:江統的《徙戎論》,打開了「胡漢之分」的風氣。
玄學清談的本意其實是「討論」。
到底是五胡四海本一家?(故意寫的不要問)
還是四夷就該住山上?
這個直到20世紀都還在爭論的話題,怎麼能不讓好議論的魏晉學者們蠢動?
越多人討論,議題的擴散就越廣。
有人支持,有人反對,這就是議題。
不是法令。
但隨著八王之亂的發動,法律跟政府的力量逐漸減弱。
議題,就將成為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