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執筆寫這一篇的時候,不斷在想我會不會寫得太老套、問得太老套。有時候我恐怕自己的文字,不小心就會辜負了這些音樂,或是令這些美好出現了差池。畢竟,對「家」的想像、在音樂上的成長,黃一峰在摸索音樂和自我的過程中,來得有那麼一點經典的少年感。即使即將奔三,但是他依然總是嘮嘮叨叨,有點孩子氣,就是這樣一個樸質的人,赤誠的想透過音樂與人對話。他直白而坦率,即刻每次只能透過視訊鏡頭,但我都能看到過去每次打開學校工作室,埋頭彈著吉他的那一個他的影子。
走動的人。
不斷沉澱過濾,這些的思緒厚積薄發,促使了這張專輯的誕生。開始時並不為意,但是當他寫完,把全部的音樂放出來時,才發現這些音樂是來自同一個命題。日常生活、香港、水的聲音、家,這些在他心中圍繞著同一件事的元素,不經意的被他都寫進了音樂裡頭。這是一個完整、由外到內的故事,也是他對生活的一個最大的感觸。他在後來加入了更多聲音的故事元素和田野錄音,把這些生活的片段更為連貫,成為一個更為豐厚的故事。
《日常/無常》作為黃一峰在香港演藝學院畢業後到德國求學三年,期間一直鍥而不捨、無間斷編寫音樂的里程碑,包裹了去年開始他與他人合作的音樂作品,也是這幾年來一個小小作結。如果你有聽過他的第一張專輯《The Way Home》,或許會訝異於他的改變。數年前演藝學院裡畢業作的一張EP,一連四首描述夜裡悲傷的音樂,成為了當時他難以排解的情緒最終宣洩的出口。黃一峰形容當年的自己企圖裝作成為了大人一樣,想要向其他人證明「我要做音樂」。現在回首起來,縱然情感真實,框架卻是帶點東拼西湊,內容是自己的掏心掏肺,但又總差了一點自我。年少時把什麼都揣在懷中,只急於表現自己,反而令自己對自己的認知更為挖得不足夠的深。此刻他的音樂變得更寬廣、更成熟,處理亦更為彈性;但你仍然會感受到他的存在,不難發現這些音樂同時保有他柔軟的部分。
當時他尋求在音樂上的突破,也對於3D audio有著濃厚的興趣,最後決定到外地留學,學習多媒體技術與音樂之間的互動,也讓自己嘗試一下獨自生活。從維多利亞海傍的告士打道一號,到漢堡與他人在夕陽下狂奔的一片草地,他此刻沒有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偏偏這種無根的狀態催化了他對「家」的想像。在外地越是認真的思考,越是發現Spatial audio或是沉浸式的音效只是一種媒介,呈現他喜歡的效果,他真正想做的仍然是音樂的本質。而「家」於他而言,正正是他從音樂透視到自己轉變的地方,想家、想回到家、想找到家,越是努力生活,越是發現自身與環境的距離,這些經歷都成為了他養分,也成為這張專輯的養分。「家」從他為贈予好友一個可以喘息的海底森林,轉化成身處在異地,每刻飄洋過海的思念。「家」也開始變化,漸漸成為了他對尋找自我音樂路上,最深層的反思和需求。他彷似在邊界中搜索,就算你不知道他往哪裡遊走,但當中對自己剖析的淋漓盡致,經年碰撞終於還是形塑出自己的形狀。
孤獨感:與自己相處的學問
播放這些音樂時,可以聽到旋律溫柔而沉靜,亦摻雜他點點日常的憂愁,更有屬於他的那份柔軟。但是比起過去,黃一峰更為主動了,也更加從容了。他有沒有認知到自己的不同在於哪裡?他是肯定的。「過去的我很追求完美,我在意的事都可能要到達那個完美才可以出現。表面上大家可能覺得我很平和,但其實我內心十分的火爆。」過去固執的他慢慢放下了自己的執著,把事情看得更為輕鬆。或許以前他只想做到完美,現在他更享受音樂,更懂得沉澱下去尋找滿足感。他形容他想到達日本的匠人境界,為了每一個細節而雕琢,而整個過程都是幸福而快樂的,世界變化無常,但至少他抓得住音樂的尾巴飛翔。
音樂也讓他面對生活中的挫折。成長總是無情,在這些年每一次與黃一峰對話,他語句中總是帶有一點點無奈。生活的動盪,環境的壓迫,他經過數年的磨練,離鄉背井的獨居生活。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他只能輕輕的拋下了一些心結,或是讓得失變得平常,好讓自己肩上的行囊更輕,能移動得更輕鬆。這些與不同人之間產生的關係,令他變得成熟許多。這點我想每個遊子也是充滿認同。記得在今年的農曆新年,當每個人都在自己溫暖的家中,我和他,還有一個朋友開始了一場留學生的圍爐取暖,在視訊中共同渡過。孤獨感來自於生活的催化,也是每個創作者必須面對的課題。
但黃一峰認為孤獨也是令他能夠專心致志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一整年的隔離生活,他得到的是更多的時間去聆聽自己想說的話。生活忙碌或是為了生計奔波,日常中他根本不想和自己對話,或者會感到赤裸或是疼痛。但是在這段時間,他更為清晰的看見自己,繼而學習面對自己的孤獨感,或是學會了使用一些方法去處理這些情緒。電影、音樂、酒、一切令自己能感到充實或是愉悅的方法,要繼續對這世界開放。這種生活也令他認知到更多世界的細節,這些體會最終都反饋到他的音樂作品上。在昏暗的歐洲冬日中,他投入在音樂中的專注力,成為他認知時間流逝的單位,也成為了沉鬱氣候中的一絲光線。
向自己投下了問路石
他總是對自己抱著謙卑和疑問的態度去完成許多事。不過,每當黃一峰提及自己的音樂,總是顯得有點不太一樣。比起平日的平和溫順,在音樂的世界裡頭他的菱角分明,也充滿想法。然而,過去一直期待宣稱「我要做音樂」,或是企圖表達「我在做音樂」,此刻的他,更為穩健的在描述「到底自己的音樂是怎樣?」。同樣地,黃一峰內斂的性格在音樂裡也顯露無遺。我認識的他其實帶有一點點情緒,卻只往內發散;把自己收納在個人空間中而不顯露出來,同時卻又期待他人主動的揭開他的面罩。這兩種性格一直在他內心拉扯,也成為我覺得他音樂中一種迷人的特質。
帶領大家去聽一套電影,是他最想做到的事。裡面充滿電影感的環境聲音和配樂,像一條海底隧道,讓我想起了每次從西區隧道走出來的感覺,小時候第一次經過,總是覺得自己快跑到水底裡。一路延展出外的道路,沿路你看到什麼,就是屬於你的東西。生活可能無聊,「但生命沒有那麼無聊」,音樂成為了你我的溝通方法,不能好好講出口的話或是不願意使用語言之際,我們都得到一個間接、有趣的表達方法。然後呢,有屬於你更多的想法和存在的狀態去填補這種婉轉而真實的空隙,這樣完滿得剛好。
這世界可以更多元,可以更美好。這只是黃一峰整理自己後的剛剛開始,他的音樂可以多元,可以更美好。
深夜裡你可以戴上耳機,打開串流平台走進隧道。而這個時代擁有音樂,你我都再也幸運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