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架切菜機。當那些生命中飛流直下的凌亂事物、歲月、愛、恐懼、麻煩、死亡、病苦與誤解等等,如雨點一樣泥沙俱下,打擊我們的靈魂時,只有理智才能夠找到消化與粉碎它們的方式。反之,如果你不用理智去消化這個世界,那麼你自己就會被它的瘋魔切成碎片。
以下內容節錄《
十七歲的獠牙:我的少年心史、人物誌與新浮生六記》(2021年10月7日上市)
本書作者楊典生於「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橫掃中土期間,因為父親是小提琴家(音樂家馬思聰譽為天才學生、中國當代最早的先鋒實驗音樂作曲家),母親是小說家、外公為民國少將軍醫等文藝世家背景,使他一出生即被掛上「黑五類家庭」後代的鮮明身分;帶著一種和人間、時代天生的矛盾衝突,書中他回顧自己磕磕絆絆的成長過程。
切菜機
關於我父親奇異而悲慘之遭遇,我要很多年以後才漸悟其中玄奧。我只是他生命中一個短暫的局部。五○年代,父親因被劃為「右派」才誤打誤撞到了巴蜀,六○年代末遇了更歷經近現代史之荒謬而摧殘的母親及其一家,故我才會意外生在重慶。更意外的是,我生來時我的父親已是一個傳聞中的「瘋子」。當年所謂的瘋,當然不會是米歇爾.傅柯式的文本與文明之瘋,而是真正街頭與日常生活之瘋。舊時,瘋子有兩種涵義:一個是指生理意義上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另一個,則是指那種做著很多不被別人理解的事,說著不被別人理解的話,行為怪異,思維癲狂,可又有著正常生活的人。如癲僧、詩人、藝術家、學者、思想家、被迫害狂患者、陷入自瀆或自訟中的特立獨行者,或各種被世俗規避之執不同政見者等。就是在這些人堆裡,也有裝瘋的、半瘋的和被整瘋了的,不一而足。
我的瘋子父親只是一位被打入時代地獄的音樂家,亦曾擁有著一群群的崇拜者。記得在七○年代,我家裡總是出入著很多陌生人。不僅是重慶的,整個四川的人,只要有心學琴的,都會慕名跑到家裡來找我父親。我記得當時有個四川南銅來的鄉下人,綽號劉三,就是我父親最徹底的「信徒」。他到重慶後,我父母也都對他特別好。而劉三雖然天賦一般,卻是我見過的最愛音樂的人之一。他跟我父親學琴,對我父親五體投地,言必稱「師父」。劉三對我也很好,屬於愛屋及烏。他總是有空就背著我上街,我要什麼,他就給我買什麼,從飛機、坦克、槍到糖果和冰棒,從無論價錢,百依百順。我父親很多瑣事也都是讓他去辦的。就連他要和誰談戀愛,也要先來請示我父母,說必須幫他鑑定一下女方是否合格。
有一天,我聽見有人說:你父親是個著名音樂家。
我說:著名?他怎麼會著名?連重慶人都不曉得他是誰,還著名。
我說這話時,是在一九七九年。那時我父親剛平反,便第一次在重慶的劇場開了一場個人小提琴獨奏音樂會。在音樂會上,有的人因無聊走了,有的人在鼓掌,還有的人則很麻木,說:「早知道是這麼個爛節目,我就不來看了。臺上又不換行頭,又不換人,還一把胡琴拉到底,好沒意思。」
但崇拜我父親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
雖然我父親在普通人眼裡,甚至在童年的我眼裡,一直就是個瘋子。他還有很多與瘋子相關的綽號:如神經病、精神病、黑五類、活寶、怪人、怪物等。但他在命運最低谷處也會有他祕密的摯友,譬如陳朵。其實在父親身邊的人裡,我對陳朵叔叔的感情,遠大於對別人。陳朵有一個女兒,從小給家裡做事,對誰都非常有禮貌,我們算是青梅竹馬。陳朵對我也有著非比尋常的愛(因他曾救過我父親的命(詳見《夔》)。到了夏天黃昏,我們便一起坐在她家的木地板上,聽她父親—那時我甚至也會叫陳朵為「爸爸」—講舊武俠中「大頭鬼王,夏侯商元」的故事。我父親很少為我講故事。孩子們只喜歡關心他們的人。
但我父親究竟有多瘋,為何瘋?說不清楚。總之,從我記事時起,便見他走路、吃飯、辦事或上街遊行時,都會一個人搖頭晃腦、哼哼唧唧、忽笑忽唱的,不知在想什麼。他似乎總在自言自語,聳肩、撓頭、甩手,而且還帶著一些奇怪的表情。他不修邊幅、不梳頭、褲腿也總是一高一低地挽著。灶上的水開了、我摔倒了、生病了或有人喊他了,他似乎都聽不見,看不到。桌上只要有吃的,不管是什麼來歷不明的食品,硬的、稀的或乾得啃不動的,他都會吃得一點不剩。就是過期了好幾天的飯、發霉的菜、怪味的湯,他也會全拿到鍋裡煮一通,美其名曰「高溫消毒」,然後便囫圇吞棗消滅之。他的視力是一.七,屬遠視眼,看書報的時候,恨不得拿著離自己的臉有一公尺遠,但他從不在乎周圍是否有人在看他。因他似乎看不見周圍的人。好像這世界全與他無關。他的耳朵好得可以聽出十幾個不協和和絃裡的任何音程,以及大樂隊排練時,判斷出誰的琴有一個音不準,或誰的腳不小心發出了擦地板的聲音。但他大多數時候還是自言自語。不知道的人以為他有幻聽症。只有熟悉他的人知道,那不是在作曲,就是在配器。
是的,他這人骨子裡就是一把琴,一碰就叮噹響。
但自五○年代到七○年代,我父親不被允許做音樂,他的主要工作被變成了完全與琴無關、或略微有關的幾件事:如養豬、切菜、拉板車、修芭蕾舞鞋、修樂器、種地和倒垃圾。他不能正常作曲,就偷偷作曲。但那些曲子又無法被記下來,於是就成了隨風飄走的哼唱了。關於這個世界,他會像喬治.歐威爾《一九八四》裡的溫斯頓那樣思考,所謂「我懂得方法,但我不懂得原因」嗎?還是也會「在心中尋思,自己到底是不是瘋子?也許瘋子就是個人少數派」?在六○年代大饑荒時,他身上也不是帶筆或琴,而是隨時揣著一柄勺,走到哪兒便「吃」到哪兒,包括偷吃豬飼料。他在芭蕾舞木頭鞋上,用敲打琴弓來實驗節奏。他在閒暇的時候,還設計過實用的機器。如大躍進時期,他曾設計過一個半機械化切菜機,有馬槽大小,解構異常卻並不複雜。裡面裝有滾動合葉刀片、雙腳踩踏板、曲軸、斗、人坐凳、繩索、木槽、進出口等。瓜菜從上方的大開口扔進去,然後人騎在切菜機上面,就像騎自行車似的,不斷地踩踏用曲軸帶動的刀輪,被切碎的菜葉渣滓便從下方的出口嘩啦啦地掉出來。因他那時在重慶歌劇團的食堂裡幹糙活,每天要切幾十顆甚至上百顆白菜、瓜果、馬鈴薯或蘿蔔等,把手都切麻了、酸了甚至扭傷了。若一直切下去,他那雙手無疑肯定會被摧毀,永遠不可能再拉琴了。於是他發明製造了一架切菜機。這樣情況就不同了。再多的瓜菜蘿蔔倒下來,進入滾筒刀輪,都會自動化為零碎的菜葉。其偉大的現實意義,幾乎不亞於現代辦公室常用之碎紙機。領導說:「原來這瘋子一點都不瘋。」而巴蜀群眾說:「牛鬼蛇神硬是鬼得很。」
的確,我父親早年便懂一些機械學。據說五○年代初,他曾和他的摯友,當代知名的核子物理學家冼鼎昌,一同約考大學。我父親報考的第一志願是物理,而冼鼎昌報考的第一志願是音樂。結果,兩人竟考了一個交叉。但冼鼎昌終其一生的西方音樂素養都特別好,正如我父親對物理也從未曾忘懷。
我記得少年時,父親就經常對我說:「學音樂得懂點物理學,學繪畫得懂點化學和幾何學。你搞文學,得懂點數學。因為它們都是相通的。」
是的,作曲有對位法、和聲學、配器。古典繪畫講對稱構圖、解剖學、製作顏料時也有很多綜合材料。雕塑有結構力學。舞蹈有運動力學。戲劇(或歌劇)有聲學。電影則更是光學、聲學和電學的綜合...但那時我並不理解,藝術的感性和理科之間到底有多大關係?
父親還說:「藝術創作就是做飯。你看,油鹽醬醋都是化學,如何調配就是物理學,只有火候和煎炒烹炸的時間等,才算是藝術。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不過就是對這個原子世界的解散與重新排列罷了。」
話雖如此,貌似有道理,但我當時不以為然。我從來以天賦為第一,經驗與學識次之,理性思考又再次之。我那時對人生還缺乏太多的瞭解。
後來,我看到十九世紀末法國詩人保羅.克洛岱爾有一句詩:「比瘋子走得更遠的,是理智的人。」我似乎有些被觸動了。
走得更遠?那麼,多遠算更遠?理智的魔力比感性更大嗎?
就算你是理性的,可如果這個世界已是瘋狂的呢,又該如何?
普魯斯特曾在《駁聖伯夫》一書開篇,就否定理智(智力)對於藝術的作用,認為「作家應該擺脫智力,才能在我們獲得種種印象時將事物真正抓住,真正達到事物本身,並取得藝術的唯一內容」。真的是如此嗎?我舊年也曾迷戀普魯斯特那幽雅的文筆,細膩的感知與驚豔的觸覺。但涉世日深,我卻越發感到,一個詞語的貴族對慣常的苦難是很容易便走向陌生敘述的。感情宣洩,對於藝術與人生來說都只能是一個狹窄的面。在創作中,更多的,我們需要的卻是克制,是理智而非感情。譬如我們要寫一部鴻篇巨製,那在其中細節與環節的設計上所下的功夫,恐怕要遠遠多於抒情。再譬如人生上,我父親是一個公認的瘋子。而在中國,瘋往往只是表象。尤其在那個最瘋狂的年代,在完全喪失理性的歲月和環境中,瘋子們靠什麼支撐自己,生活下去?不是靠瘋,而是靠智力。理智是人性的解壓器,它就像一架能隨時大量處理我們荒誕、傷痛和災難生涯的切菜機。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架切菜機。當那些生命中飛流直下的凌亂事物、歲月、愛、恐懼、麻煩、死亡、病苦與誤解等等,如雨點一樣泥沙俱下,打擊我們的靈魂時,只有理智才能夠找到消化與粉碎它們的方式。反之,如果你不用理智去消化這個世界,那麼你自己就會被它的瘋魔切成碎片。
如賀拉斯云:「在明智中做點傻事。」這便是一切藝術生活之悖論罷。
《十七歲的獠牙:我的少年心史、人物誌與新浮生六記》上市日:2021年10月7日
作者:楊典
作家、詩人、古琴家、畫家
1972年生於重慶,1984年後居北京。音樂世家出身,自幼隨小提琴家父親學習音樂,1981年開始學習繪畫,1987年開始文學寫作,自1988年16歲起陸續發表作品,涉及隨筆、小說、詩歌、戲劇、書評、琴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