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之前介紹過的「
老兵三部曲」,陳昇筆下刻劃著不少外省老兵的寂寞身影,或是
〈滾滾遼河〉以作家紀剛為模型的故事鋪陳,都在透過歌曲傳達關於戰亂與流離的反思。在2017年專輯《歸鄉》裡,再次收錄了一首以老兵為對象的歌,這首歌有更為具體的指向,指涉的不是單一個人,而是一樁社會事件中的集體形象,藉由一位老芋仔的第一人稱口吻,娓娓道出被歷史擺弄的無奈人物。
從歌名〈海峽〉就可以明確意識到這首歌的主題,與海峽分治所造成的人倫悲劇有關。陳昇以他擅長的敘事轉換方式,既旁觀又代入,一下描述老芋仔的身世遭遇,一會兒又切換為半瘋癲狀態的老芋仔自白,聽起來卻不會感到混淆錯亂,反而能更為貼近故事主角的內在世界。
部隊走了以後 留下無依的老兵 像是舊時代不要 扔了的包袱
誰會記得他 孤魂野鬼不進忠烈祠 娶個啞巴很呆頓 生個娃兒叫大頭春
一開場,陳昇就告訴我們,這是一個脫離部隊的老兵的故事,脫離部隊意味著沒有得到榮民系統的照顧,必須自食其力謀生,順帶批判了國民黨政府對這些老兵的遺棄,「像是舊時代不要扔了的包袱」、「孤魂野鬼不進忠烈祠」,在台灣窮苦無依,只能娶身心殘缺的啞巴,勉強過著日子。
請問你先生呀 溪畔那兒有個榮民村 我是那裡來的呀 只是忘了怎麼回家
請問你先生呀 我的部隊是哪來的呀 大家都說我瘋了 可我愛國家愛的很深沉
這裡換成了老兵自怨自艾的語句,自訴他從榮民村出身,但卻「忘了怎麼回家」,惹得大家當他是瘋癲的老人。這句「我是從榮民村來的,只是忘了怎麼回家」,除了標示老兵早年的居所,也用以對照後面那句「可我愛國家愛的很深沉」——我深愛的國家,卻把我拋棄在這荒蕪的鄉間,找不到回去往日榮光的歲月,甚至也找不到返回故鄉的道路。這毋寧是離鄉而終老的老芋仔最深沉的傷痛了。
大頭春呀大頭春 爸爸瘋子外省豬 海峽的喧鬧該停止了吧 老芋仔他想要回老家
泉州廣州南溪州 這是哪兒來告訴我 主義啊領袖啊 任憑國家都拋棄我
被鄉人視為瘋癲的老芋仔,或許腦袋並不糊塗,儘管用著人們對他辱罵的字眼來自嘲,卻也發自內心地質問著,「海峽的喧鬧該停止了吧」,而我只是個想回故鄉卻找不到回家之路的老人而已。乍看是混淆地名的瘋癲之語,竟也暗喻著認知混淆的國家處境,泉州、廣州,或是此地南溪州,大陸與島嶼,到底哪裡才是他該落葉歸根的所在呢?
當老芋仔用著教條式的詞彙與信念,呼喚著「主義、領袖、國家」——也就是軍人的信念口號——都已拋棄了我,到底「我」的存在意義是什麼呢?抱持一生信念的軍人,到頭來卻被國家徹底拋棄,連老家、親娘都無法再見,實在令人感到唏噓不已。
部隊走了以後 留下了鬼樣的碉堡 碉堡鬼屋那兒 長成了參天的木棉樹
大頭春你爬上樹 看看海峽那邊的老祖母 老袓母啊我的親娘 告訴我那裡是咱的家
搭配著被形容為鬼屋的戰地碉堡,此段營造了詭異幽微的氣氛,為的是烘托「半人半鬼」的老芋仔心境。他差遣了兒子爬上樹,遙望海峽對岸與老祖母。樹木再怎麼高大,也無法使人目光越過海峽,看見海峽那邊的故土與親人,然而老芋仔的心早已穿透了時空限制,望見了親娘,也企盼親娘告訴他故鄉在何方。這是一種象徵性的魔幻寫實手法,藉由現實場景與人物對話,將老兵思鄉而望眼欲穿的心境,表現得淋漓盡致,也叫聽歌的人感同身受。
你別看我這裡啊 我這裡很快存夠錢 帶上我家的大頭春 去跟領袖要咱的田地
你別看我這裡啊 這裡有戰士授田証 大家都說我已瘋了 可我愛領袖愛得很忠貞
最後一段歌詞,陳昇用吶喊而飽滿的情緒,唱出老兵無奈的心聲。不畏外人眼光,老芋仔說自己快存夠錢,手上握有
「戰士授田證」,準備去跟領袖、政府要一塊田地,帶著兒子返鄉去過好日子,哪怕「戰士授田證」已成廢紙一張,哪怕故鄉再也回不去,甚至大家都說他瘋了,老芋仔也不在乎,因為「
我愛領袖愛得很忠貞」!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但縱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將死抱著終身的忠黨愛國信念,堅信不移地愛著領袖與國家。因而歌的最後,是一連串無語的嘶啞吶喊,直至音樂終了,一如老兵的生命,和他無止盡的悲劇命運。同時,這樣的吶喊,恰是對國家體制最無言而強烈的悲鳴與控訴。
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等天一亮,太陽依舊會照耀在大同農場〉,
這張專輯《歸鄉》,是陳昇以自己的老家:彰化溪州為背景所訴說的一連串故事,而這首〈海峽〉置放於其中,略顯得突兀些。然而深入瞭解真實背景之後,我們應當理解這正是在地所發生的真實故事,溪州
「榮光村」,也就是當地所俗稱的
「啞巴村」,上演著一齣又一齣孤苦老兵與殘缺女子相互依存的故事,既悲傷無奈,又充滿了人間溫暖,或許是主流媒體或歷史敘述所長期忽略的角落,同時烙印在溪州,與多數台灣底層社會,人們的心中。正如文史工作者
管仁健所言,「
啞巴村其實是台灣的外省老兵與殘障婦女弱弱相助的結果,雖受民間異樣眼光與政府冷漠對待,.....,或許也就是這場時代悲劇的最佳註腳。」
身為溪州洲人的陳昇,和在地詩人吳晟一樣,自小就聽聞老兵與啞巴村的故事,因而寫下這首〈海峽〉,藉由故事描述與時代刻劃,也同時嘲諷了歷史的荒謬。那既是溪州的故事,又何嘗不是台灣整個社會的縮影呢?找不到家鄉的老芋仔,和委屈生存的啞巴女子們,都是人們視野之外的底層人物,然而他們身上的故事,對應著夸夸而談的政客大人物和他們創造的荒謬歷史,其實一點也不渺小,同樣值得我們省思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