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們更需要祖國的了。然而,祖國在哪裡?我們像一群棄兒似的,在原始森林中,含著眼淚和共產黨搏鬥……我想世界上沒有比我們流過更多淚的戰士了。
我們真正是一個沒有親生父親的孤兒,在最需要扶持的時候,每一次都遭到悲慘的遺棄。我想,在這個大時代中,我們是太渺小了。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
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
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這是關於1949年中華民國大撤退後,國軍留在東亞大陸上的最後一支軍隊的故事。他們撤至滇緬邊境,一方面準備反攻大陸,一方面對抗緬甸軍隊的壓力,獨自奮戰。他們已成異域孤軍,得不到奧援,究竟為誰而戰,為何而戰?
可能你我對異域孤軍的故事都不是太陌生,至少,聽過王傑唱的〈亞細亞的孤兒〉,甚至常在電影台看到庹宗華主演的《異域》這部1990年的電影。鄧克保牽著妻兒含淚離開機場的畫面,讓人難以忘懷,〈亞細亞的孤兒〉唱出的又何嘗不是台灣的命運?那段歷史大概發生了什麼事,孤軍的下落、無望的反攻……我們對此多少心裡有數。跟電影呈現的那股悲戚相比,小說版本的《異域》,我感受到的是更多的孤獨,更多的無望,以及一股壓抑的憂鬱和憤怒。
一.祖國,你在哪裡?
小說裡再三出現對祖國的呼喚,「祖國在哪裡」這句話反覆出現,貫穿全書,是孤軍日日夜夜的心聲,而另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對家鄉的想念:
「我想到我的故鄉,不願生回酒泉郡,此生但盼有那麼一天再看一下我的故鄉,吻一下我的故鄉的泥土,我便心滿意足了。我幻想小猛捧就是我家的村子,我一手牽著安國,一手抱著安岱,一步一步走向我那一別十五年的家門。」
「我每天幻想著有一天重返故土,縱隔千山萬水,我也要把她的小小骨骸,運回我的祖墳,使她永遠依在父母身旁,不再害怕孤獨。」
這何嘗不是1949年流落台灣的「孤軍」,在高喊反攻大陸的口號時,內心最深切的渴望?對當時的中華民國來講,台灣也如同異域,當然蔣總統在台北繼續掌權,國民黨權貴仍然吃香喝辣,但對多少外省人而言,異域孤軍是他們真實的寫照,是他們在認同國民黨政權時,心中難忍的悲與痛。《異域》不只是泰北孤軍的故事,也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血淚吧?
二.為誰而戰?
李國輝將軍率領的孤軍在滇緬邊區打出一片天下,但不論打了多少勝仗或敗仗,不論做出多少努力、流了多少的血淚、死了多少的兄弟,他們難以阻擋歷史的洪流。聲聲呼喊祖國的背後,我隱隱約約感到某種不能明言的控訴:是誰拋棄了他們,把他們當作棋子?是誰只顧自己的權位和利益,放任孤軍自生自滅?不就是他們日夜呼喚的祖國嗎?他們可以為了中華民國戰至最後一刻,為了反共大業家破人亡,但祖國永遠遠在天邊,祖國的最高長官永遠在顧全大局。
孤軍的悲,不在於環境的惡劣、戰爭的殘酷,不在於反攻的無望,而是被祖國冷酷的拋棄了。他們不是兩萬個活生生、有血有淚的同胞,只是一支被用來作戰的部隊罷了。「壯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或許,在許多夜深人靜的時刻,鄧克保也會自問,究竟是為誰而戰,為何而戰?為祖國犧牲,值得嗎?
三.他們的選擇
四國會議後,台北決定撤回孤軍,軍中許多人士反對;有人想和緬甸當地的土著合作,成立「緬甸民國」,為未來的反共大業作充足準備,但一向堅毅抗敵的李國輝將軍此時卻決定撤退了。小說中沒有說出李國輝內心真正的想法,但當孤軍的地盤已經擴充到台灣的三倍大,引起中共和東南亞各國的注意,更震撼了台北的蔣總統,那大概也沒有不撤的理由了。
一切究竟為了什麼呢?來到台灣,來到一個新的異域,養雞、賣麵、賣豆漿…了此殘生,歷史記不住那些被時代淹沒的面孔,只會記住毛主席和蔣總統。
想一想,在那個年代,那麼多人流亡,那麼多人每天都在進行天人交戰的選擇;有人陣前脫逃,有人寧死不屈,有人醉生夢死,有人奮力尋找……他們都是眼裡含著淚吧?如果是你、是我,又會怎麼選擇呢?
四.遠去的孤軍
鄧克保們,已經逐漸凋零,離我們遠去……
我在想,如果今天重拍《異域》,不曉得有沒有人願意投資、拍攝、製作?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這一段歷史有點尷尬:它好像跟現在的台灣沒什麼關係,也不是紅色中國的輝煌歷史,它屬於一九四九的流亡,屬於中華民國的過去式,屬於一段逐漸淡去的記憶。
當柏楊筆下的《異域》只是一本上個世紀的戰爭小說,當朱延平的《異域》只是電影台墊檔的老電影,孤軍就真的走入了孤絕幽深的歷史異域了,只剩〈亞細亞的孤兒〉的悠悠歌聲,仍繼續在島嶼上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