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是一座身世非常艱辛的島嶼,很多歷史被淹沒在時間荒蕪之中,不為人知,或者長時間難以探求,雖然隨著轉型正義工程慢慢推進,歷史迷霧終有散去的時候,但我們對於自身與前輩所經歷過的種種,卻總是難以清晰且坦然地面對。
直至今日,或許我們對於涉及威權統治下的白色恐怖議題,仍有許多未知,或者仍然必須以閃躲迂迴的方式,才能讓多數人願意正視並理解。至於用歌曲表達這些故事,恐怕更是音樂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題材,鮮少有令人感動的好作品。
今天要介紹的昇歌,正是上述這種迂迴表達政治議題的一種經典形式:〈阿春仔伊阿嬤〉。如同先前介紹過的
〈死狗〉,也是將時代悲劇寄託於個人生命的方式,然而比起後者採取著嬉鬧、怪誕且帶著旁觀娛樂的曲調和敘事手法,〈阿春仔伊阿嬤〉則更顯得充滿情感引領的效果,並且有著更為細膩的人性描繪。歌詞開場就是一個簡單的場景,帶出一段壓抑的故事:
伊站在西邊日頭落去的海岸 半邊山攏蓋在濂霧內底
矸仔店的阿桑說 阿春仔 打算要落雨 恁阿嬤趕緊甲叫進來躲雨
駛船的阿伯仔款款就走過來 伊說恁頭家仔打算是坐明天的船
港邊的人攏漸漸在散開 淒美燈塔黃昏的孤鳥在哪裡
用一個即將下雨的場景作為開場,人物漸次出入,也將人們的焦點聚集在那位在港邊癡癡等候的阿嬤身上。阿嬤等候的人久未歸來,旁人說大概是搭明天的船吧,差不多敷衍式的安慰著,當夕陽西下,人群逐漸散去,歌詞卻意有所指地唱出「淒美燈塔黃昏的孤鳥在哪裡」,表面上是單純的孤鳥未歸,聽者卻不小心就會聽成「黃昏的故鄉」,作為整首歌的伏筆。
隨著歌曲發展,我們理解阿嬤等候的「伊人」,是被兵仔車連夜載走的,一去便音訊全無,阿嬤只能苦苦追尋,到處打聽他的下落,卻什麼線索也沒有。或許,有好心的人婉轉說,他是為了打拚生計而離鄉奮鬥,阿嬤或許也接受了這個說法,到了晚年時向著孫子如此解釋,阿公去了遙遠而未知的南島:
阿嬤說 阿春仔 阿嬤累了
你幫我走一趟 去海邊仔看你阿公甘有轉來
靈前下的那盞電火就不通關 你阿公若轉來才未找無路
啊咱搭官仔到庭是為安怎 這啦累就連批攏不曾回
那夜連包袱都不欲提 兵仔兄欲給我載去哪裡
喔~ 阿春仔伊阿嬤 日日夜夜對人問起
阿春仔伊阿嬤 喔~ 那個遙遠的南島在哪裡
這一段是非常細膩的描寫,生活化的瑣事裡有諸多線索,時序也如同阿嬤的記憶,是跳躍而破碎的。阿嬤回到家,放不下心,又差孫子去港邊看看阿公回來了沒,彷彿阿公真的要搭下一班船返家。轉頭卻又交代著,「靈前下的那盞電火就不通關 你阿公若轉來才未找無路」,神明桌前的燈不能關,阿公才能找到路回家......阿嬤其實心裡明白的很,阿公不是回不了家,而是再也無法活著回來,因此無論如何都要替他守著靈前的電燈。
接著,旋律上揚,場景再次回到年輕時尋找阿公的阿嬤,苦苦守候哪怕只是一封信的消息都無,那一夜匆忙被「兵仔兄」帶走,連什麼行李包袱都來不及帶,就這麼頭也不回的離去。那句「遙遠的南島在哪裡」,是一個遙遠假託的遠方,或許,也是真實境地的海上島嶼。
至此,整首歌的情節大致交代完整,但「南島」也留給聽者無限的想像空間。在這首歌的
官方MV底下,以及許多網路文章的討論,多半圍繞著「南島」的想像而起。有人說這首歌是描寫日治末期被徵調至南洋打仗的軍伕,戰死異鄉而不再返家,才有阿嬤在港邊等船的場景。也有對歷史理解有限的人說,這是關於「二二八事件」中被槍殺的台灣人故事。
但如今多數人都已明白,這是一首講述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被逮捕並移送綠島監獄的故事。「南島」作為阿公遙遠的存在,意指政治受難者關處的綠島監獄,歌詞裡描述的部隊夜裡逮捕的行為,亦是白色恐怖時期政治逮捕的常見事蹟,而網友們理解錯誤的南洋軍伕,通常是帶有「光榮出征」的集體行動,和歌詞描述的暗夜恐怖氣氛明顯不同。當然,包括這首歌MV在綠島拍攝,畫面中刻意出現的
「綠洲山莊」石碑(2:30、5:42兩處),也非常具體的指涉著這段歷史。
綠島「綠洲山莊」石碑,為戒嚴時期「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遺址,今為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取自網路。
陳昇曾在
馬世芳的廣播訪問裡已經清楚地說明,這首歌是他參觀綠島監獄後的強烈感觸,有感而發寫下關於這段歷史的紀錄。歌詞裡的情節描述,上述點出的諸多線索,和歌曲最那句「
咱現在大家著不免驚 黑暗了後出日頭就攏不冷」,在在都暗示著陳昇對白色恐怖時期威權統治的反省和紀錄,藉由一個鮮活的人物故事,提醒我們不該遺忘,曲調也十分感動人。
但我不禁要疑惑,陳昇大可以更直白地寫出對政治的控訴,與更為具體的時代痕跡,為什麼要曲折且故佈疑陣地描寫故事呢?以致於人們憑藉著模糊的意象,導引到日軍南洋徵兵的另一段歷史,豈不是叫人產生更多疑惑?
這正足以說明本文開頭的「迂迴」一事。這首歌發表於2000年,那年雖然已經歷了第一次的政黨輪替,台灣社會對威權時代歷史的探求仍是艱難的,創作者如陳昇,也仍須採取迂迴而含蓄的方式表現敏感性的政治議題,以顧及更多大眾的認知侷限。另一個角度,不論是南洋軍伕或戒嚴逮捕,對人道關懷者而言,都具備同樣的殘酷性與荒謬意義,並不因政權的差異而有所不同。或許,陳昇希望藉由更根本的人性刻畫,表現出他對和平、反戰與人道主義的終極信念。
那個遙遠的南島在哪裡?陳昇藉由這位阿嬤之口如此追問著。如果我們不能正視並徹底認識這段歷史,從而記取教訓,致力於公平、正義與自由民主的價值,那麼這座南島非但並不遙遠,也將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