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廢都巴基斯塔
凱因向芙妮塔借來紳士先生,緊急聯絡遠在學院的莫尼特老師,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副院長大人,那個人真的是協會的人嗎?」
「哦,伊羅也在嗎?這孩子來了不說,走了也不講,真是無情。」
凱因道:「芙妮塔執意要去。副院長,您也阻止她吧!」
眾人將狀況七嘴八舌地報告莫尼特老師。紳士先生捻了捻鬍鬚,低頭沉思。
「我覺得這是好事。」
「哎?」
「放心,他們兩個很安全。你就留在船上負責保護其他人,有狀況再通知我。」
愛護學生、小心謹慎的副校長大人,笑咪咪地對他比了個拇指,切斷了連線。
……
此刻,小型飛船緩緩降落在巴基斯塔湖邊。
正是夜晚時分,月光穿透薄霧落在飛行船展開的階梯上。芙妮塔走出飛船。
在他身後,是三、四名身高大約兩米的騎士。他們一身白銀盔甲,全罩式頭盔遮住面容,腰上配著與挺拔身材相符的巨劍,走路時發出盔甲撞擊的聲音。乍看之下,他們與人類並無不同,不過,只要看到盔甲頭鑲著的紅色玻璃,就能立刻認出他們的人偶身分。
人偶名為「守護者」,是操作型的人偶,原型由莫尼特老師設計。由於能夠配帶武器,有危險性,操作者只限於「黑曜石」階級的人偶師。
芙妮塔站在湖邊,遠眺被黑霧纏繞的巴基斯塔。
月光穿越層層黑霧,落在雄偉城牆之上。城門斑駁的雕花在霧氣摧殘下,看不清原本的樣貌。野獸的咆嘯此起彼落。艾蜜莉被氣氛嚇得發抖,緊抓著凱因的袖子不放。
「我練練手,給我五分鐘。」
芙妮塔試著操作守護者。
守護者先邁開一步,接著拔出劍,揮刀——一米二的長刀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線。芙妮塔皺眉,操作第二只守護者上前與第一只對練。
卡爾、艾蜜莉與凱因屏息看眼前的場景,愣得說不出話。
「原來芙妮塔……這麼厲害?」
芭芭拉見怪不怪,「少大驚小怪了,沒有這種程度怎麼拿到黑曜石?」
爾後,伊羅操作的人偶慢吞吞地走出來,品評似的檢視著。
「移動速度偏慢,揮刀的動作還有很多空隙,操作有點生疏,猶豫的時間太多了……不過以新人來說,算是勉強可用。」
進行一連串的挑剔後,他操作了兩只人偶,以差不多的方式示範了操作的訣竅。
「戰鬥的對象不是人類,目的也不是獲勝,而是用最少時間阻止對方行動。像是這樣揮出、抽刀——」
揮刀的動作乾淨俐落。
「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雖然態度令人討厭,但是,這次的示範可說完美無缺。一般來說,像是守護者這種操作型的人偶,需要近距離的操作以確保操作的準確度。這個人居然能夠透過人偶操作人偶?
芙妮塔看得很專心,完全沒注意到艾蜜莉走來。
「那邊的。」
「我叫做芙妮塔。怎麼了?」
艾蜜莉咬著唇猶豫不決,最後,她還是開口了。
「芙妮塔,妳真的要下船嗎?只要抵達戴爾城,妳很快就能找到賞識妳的人。到時候,就能夠申請參加正式的探索,那樣比較安全。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幫妳……這次就別去了,可能會死!」
芙妮塔微微一愣,「謝謝妳,妳的好意我心領了。」
「為什麼?」
芙妮塔露出不算明顯的苦笑。「我有我的難處。」
「不說就算了!其實,我們也沒有那麼好的交情,我也不是真的多感興趣。」艾蜜莉扭過頭,仍忍不住窺探芙妮塔的表情。艾蜜莉居然從這個經常給人距離感的表情,看出一點寂寞。
「謝謝妳,艾蜜莉。」
「高興的話,那就接受啊!」
「不行。我等不了。」
艾蜜莉一向搞不懂這個人在想什麼。
明明跟她同齡、更不是貴族,甚至比她還要小一點,卻總是給人成人般可靠的印象。她微笑著沉默時,更給人超齡的穩重感。她狀似不經意地把玩著側綁的馬尾,像是在思考。也許她自己並未意識到這點,但是,她思考的表情特別有魅力。
「艾蜜莉,請不要為我擔心。」
「……我沒有擔心。看到陌生人想自殺,正常人都會試著阻止!」
芙妮塔停下腳步。
「如果是我,會問他為什麼想死。如果有原因的話,我就會放他走。」
「真冷淡。」
艾蜜莉與凱因一起目送芙妮塔離開。沉默中,艾蜜莉開口了:「我好像有點懂你的想法了。」
「什麼意思?」
艾蜜莉暗自嘆息。「……沒什麼。」
†
越靠近巴基斯塔,霧氣就越來越濃。六名守護者包圍著人偶侍者與芙妮塔,形成保護網,將人偶師包圍在中心。
未知魔物的聲音此起彼落,陰森的霧氣中,一切都很安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衣服的摩擦聲、守護者行走時盔甲的摩擦聲。
「我們這次只負責勘查結界,不會深入帝都。」
「……結界?」
「當然是帝都的大結界。」伊羅眉頭緊鎖,用一種根本不該出現在侍者臉上的譏嘲表情看著芙妮塔。「為什麼這點常識都沒有的人,能夠拿到黑曜石。」
「真是抱歉,我這種人也能拿到黑曜石。」
「也不奇怪,因為其他人太弱了。」
……
芙妮塔忍不住觀察起身邊的人偶。
這種與人極度相似的人偶,令人聯想起戴爾城的「樂園」。那身講究的服裝更是如此。略長的褐髮整齊的束在腦後,黑色馬甲合身,服裝以黑色為主、藍色為輔,袖口的刺繡看似樸實卻特別繁雜。
該說不愧是「人偶王子」嗎?除了額頭中心的綠寶石之外,身邊的人偶看來就像是普通的人類。
人偶突然轉過頭,正好與芙妮塔窺探的視線相會。
「妳完全沒事嗎?」
「什麼意思?」
「當然是黑霧。黑霧會侵蝕人的身體與精神,狀況嚴重的人還可能會自殘……為了避免霧氣影響,我才刻意操作人偶,本來我只打算讓妳跟到這裡。」人偶滿臉疑惑地打量著芙妮塔,「沒想到妳居然什麼事都沒有。」
「大概是因為我是光聖教的信徒,被祭司大人祝福過。」
「怎麼可能,我也是信徒。整個大陸也只有聖者的祝福才有這種效果。」那眼睛更緊迫盯人了,「……總之,出問題就馬上折返。」
黑霧稍微退去,露出隱藏在陰鬱霧氣之後的結界。散發光芒的結界猶如無形的牆,將瘴氣禁錮在廢都中。
透明的牆壁高聳入雲,就像傳說的那樣守護人們不受瘴氣侵害。
人偶伸手以透明的水晶輕觸結界,結界猶如水面落石那樣被激起漣漪,爾後恢復平靜。
「很好,結界沒有大礙。莫尼特老師擔心過頭了。」
「那就好。」
瞬間,結界的縫隙湧出黑色霧氣。黑霧遮蔽天空,掩蓋月光,鳥獸的聲音消失。黑暗奪走了光芒,幾乎只能看清見半公尺。
距離稍遠的守護者在霧氣籠罩下,變成模糊不清的人影。
濃霧中傳來野獸的鳴叫。
「那是什麼動物的叫聲?」
「大概是某種大型犬,介於狼與狗之間的生物,因為黑霧而魔化。現在還可以避開戰鬥。怎麼辦?」
「當然是反擊。」
「出乎意料是個好戰分子,不過我喜歡。」人偶的聲音帶著笑意,「要是妳能擊退牠們,下回探索帝都的時候,我就帶上妳。如果受傷的話……我就會盡全力把妳踢出推薦名單。」
「我知道了。」
霧氣稍微退去,能夠看到三十公尺內的物體,潛伏在草叢中的巨型犬也慢慢浮現。
數量大概有四、五只,比一般的巨型犬體型大得多,比芙妮塔的腰還高,額前有只深紅色的獨角。巨犬吞吐著黑色霧氣。
巨犬在距離五公尺處圍繞,試探性地拉近距離,隨時能夠撲上來。
芙妮塔屏住呼吸,進入備戰狀態。
三隻巨犬發出嘶鳴,同時向他們撲來!
芙妮塔的幾次失誤,讓魔犬逐漸縮小包圍網。即使在魔犬步步進逼的現在,伊羅仍然沒有出手。
「揮劍的動作太用力,可以輕點。」
「是。」
伊羅如同他所說的那樣,只擔任防禦工作——該說是信賴,還是對自己太有自信?
比起恐懼,芙妮塔居然有種懷念的感覺。她見過這種魔物,知道牠叫作「獨角犬」,也知道牠的弱點,卻想不起說話的人是誰。
回憶中的聲音說:「獨角犬的弱點是角,是一種很弱的魔物。」
那是弗洛的聲音,說話的卻不是弗洛。
……你是誰?
第一次上戰場的緊張消失,手不再顫抖。一只魔犬找到防禦網的漏洞往前撲,正好迎上守護者的巨劍,從中被剖成兩半。綠色的鮮血灑在黑披風上,芙妮塔沒有閃躲,斬下第二隻魔犬的頭顱。
最後那只發出悲鳴,夾著尾巴逃跑了。
剩下的魔犬抽搐著巨大的身軀,正吸收黑色的霧氣修復自身。芙妮塔跟伊羅各自斬下一只角,甩了下被綠色血液弄髒的劍。
之後,他們又遇上幾組魔物,在芙妮塔與伊羅的合作下也安全地擊退魔物,還拿了幾顆魔石當戰利品。
回程的路上,芙妮塔意識到自己身上滿身是腥臭味,只有透過想像洗澡來降低噁心感。
「我聽說你想要成為安息者,妳有想要安息的對象嗎?」
「你怎麼知道?」
人偶笑了,「這只是推測。妳是莫尼特老師的學生,又是實戰派,而且,妳跟洛洛特大小姊說的話就像個安息者。」
像是安息者。這個說法讓芙妮塔心情愉快。
兩人隨意聊了一下莫尼特老師的話題,便回到了飛行船。芭芭拉正坐在甲板看書,看見芙妮塔便拼命揮手,開門迎接他們。
「芙妮塔學姊,歡迎回來!哎喲,怎麼會搞成這樣呢……看來得先洗個澡。」
人偶表情不快:「姑且跟這個金主說聲歡迎回來吧?」
「現在又不是工作時間,我不需要討好你。」
「……」
人偶橫了她一眼,「看到那堆守護者了吧?你們幾個負責洗盔甲還有例行調整,也別忘了保養。明天中午前完成,遲到的話,我就扣你們的實習分數。」
「咦——哪有這樣的!你又不是我的導師,憑什麼對我下令?」
「就憑這個。」人偶晃了晃人偶左手的黑曜石戒指,「親愛的,妳不但需要虛與委蛇,還要懂得假裝對我親切。明白了嗎?」
「這是虐待新人!」
「誰叫你一個人做了?記得帶上洛洛特家的少爺跟小姐。」
眾人發出悲鳴。
†
在芙妮塔泡澡的時候,飛行船重新起飛。往窗外看去,工作室的燈重新點亮,亮起的臥房暗了下來[這句話讓我好困惑,覺得看不懂想傳達的意思。
為什麼睡覺時卻要點亮工作室的燈呢?][其實這段不是說芙妮塔而是說別人],看來伊羅如他所說的那樣正在欺負新人。
芙妮塔翻來覆去,依舊睡不著,起身替他們準備宵夜。回到房間時,月色已經深了。
提燈回房時,行李箱半開著。透過月色,能看清床上坐著金色長髮的人。那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芙妮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回過頭,對芙妮塔微微一笑,她才確定這並不是作夢。
「晚安,芙妮塔。」
芙妮塔驚慌地關上門,即使盡力壓抑,依舊藏不住喜悅。
「弗洛哥哥?」
「感受到一股很懷念的氣息。還有,妳身上有魔獸的血腥味。」
那是一張中性的面容,毫無瑕疵的端整容顏有介於少年與少女之間的氣質。若不是偏低的聲音,多半會被認為是女性。他的外表最多只有十五、六歲,一身白色祭司袍,只比芙妮塔高一些。最奇特的是,眼睛是介於藍色與紫色之間的眸色。
他站在窗邊,俯瞰著底下的景色:「感覺如何?」
「一開始有點害怕,還好有同伴幫忙,後來還是冷靜下來了。」
「同伴?」
「是那個我想要找的安息者,伊羅.派伊森。」
弗洛始終微笑地看著她。沒有責備,也不恐懼,只是像個老師聆聽學生匯報那樣微微點頭。愣了半晌,他才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
「芙妮塔,妳做得很好。」在她的額頭上落下親吻。
弗洛看起來有些困惑、幾乎有些不自在——但那是因為不習慣。弗洛看起來很溫和,卻出乎意料地不習慣肢體接觸。這是為了芙妮塔養成的小習慣。
那個沒有溫度的吻,一如既往地溫暖了她。
芙妮塔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初戰的恐懼與疲勞消失無蹤。
弗洛很溫柔,他知道這是安慰小女孩的儀式。但他卻不明白,十八歲的芙妮塔早已不像八歲時需要鼓勵。芙妮塔不打算指正,也很高興能夠維持這個小習慣。這是她的小小心機。
「很快就能成功了。」
像是在祈禱,像是保證,也像是自言自語。
弗洛的笑容深了一些。
「如果妳受傷了,我會很擔心。所以,不要著急,好嗎?」
「好。」
這一夜,船上許多人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