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案 賑濟貪瀆案
春暖花嬌時分,十九匹寶馬齊揚俊蹄,後頭跟著十頭載物肥駝,寶馬亮油油的鬃毛顯得光彩耀人,透亮眼眸似看盡沙漠至京城的繁衰,被吐谷渾馬販引進城西的「蠡苑」。這等氣勢,看得直教人熱血沸騰,四月初五,名動大隋的賽馬局,達官顯貴,個個皆是執手千金的賭家,場面差可比擬隋帝圍獵的壯闊景象。
一輛褐蓋馬車,由兩隻羸弱瘦馬緩步拖著,和寶馬隊擦身而過,兩隻瘦馬低頭淺淺嘶鳴,群馬如人,優劣立即分了高下。車主自內發出老邁聲低叱:「荒唐。」身旁的秀麗幼女卻放下布簾,不再觀外,笑道:「爺爺,吃糖。」伸手遞出一顆麥芽糖。駕車車伕也笑:「老爺,蠡苑幾時少過荒唐?『酒色財氣任逍遙,銅臭千里出陶朱』,舉凡能議價之物,到了俗不可耐花盈緋手上,總可撞出高十倍的金山銀水來,兌成白花花錢帛。」
「有趣!阿叔,你再唸一次對子讓我記熟。」秀麗幼女輕嚷撒嬌,音色極甜酥,車伕卻朝老爺方向暗暗努嘴,示意己卑言賤,不該再多話。
「胡鬧。」老人微慍。秀麗幼女嘻嘻一笑,哼起隴西俗調,對於爺爺的脾性摸得熟稔,捋著虎鬚當搔癢。
和這輛馬車二度交身的,是名墨綠棉袍的疲弱書生,袍上多處補丁,右腋下夾有幾幅書畫,感覺頗為窮困潦倒,也不知是否打算販售書畫。站在路旁癡傻傻地凝望天空,路過行人也不禁隨之仰望,心忖:「天上又不會掉金子,還不如多找些雜差攢錢。」但見幾朵烏雲,不停留亦不降雨的迅速飄過大興天空。書生呆意正濃,但聽得前頭未遠處,第七教坊前,起了巨大騷動,他終於回神,好奇地驅去圍觀。
第七教坊,又俗稱「樓蘭教坊」,隋帝共設教坊十二部,更以此坊最甚名氣,只因其間一名藝戶「樓蘭奴」。相傳樓蘭奴容形極美,尤其一雙鳳眼時刻波光流轉,勾人心蕩,善鞭舞胡樂,唯獨難辨其雌雄。多少世家貴冑欲睹其風采,皆落空遺憾,不知樓蘭奴背後有什勢力,竟能懾退這班五陵年少。
幾名甫步出第七教坊,碰著灰無處宣洩的貴族少爺,迎面撞上衣衫損破的姑娘,順勢便蠻纏、拉扯不休。
姑娘應值荳蔻華芳,然則蓬頭垢面,神容非常倦怠,乍看即知是沿途流浪乞討至大興。路人碎聲議論:「是荊州人。」「是啊,荊州大旱死不少人,姑娘怕不是來京城投奔親人。」「瞧她倒大楣了。」
「臭死了!弄髒我等錦衣,賠得起嗎!」貴族少爺們中一人,猛倏踢腿踹倒姑娘。那姑娘恨恨大斥:「荊州大旱,餓莩溝壑,瘟疫肆虐,百姓深陷水火苦難;朝廷賑濟不足,良官心力交瘁,反倒你們這班世族子弟飽食終日,如同吸血大蟲,酒肉臭氣不濟事,僅能欺侮我一弱質孤女,枉讀聖賢書,愧對天朝恩。」雖姑娘家,卻吐屬恢弘,充滿愛民濟苦的抱負。
「看不教訓妳個女娘。」又一人揚手打去。書生聽後滿腔熱血,越眾搶步擋身在姑娘面前,而巴掌實實地烙於書生慘白面頰,瘀腫裡浮有血痕。場眾倒吸涼氣,若巴掌拍將姑娘臉上,恐怕破相,下手忒也狠。
「別⋯⋯別傷人⋯⋯我⋯⋯。」可惜書生肝膽心腸,一副劍眉星目的雋朗臉面,竟口吃十分嚴重。
「晦氣!窮酸書生少來淌渾水,否則別怪爺手下不留命。」第二掌欲再落,姑娘死命從地上滾爬,拽住該少腰帶,想讓書生趁隙開脫,誰料施力過當,其腰間名貴月玦被硬生生扯斷摔裂。
該少怒不可遏,雙目暴露兇光,抽出友伴配劍,殺意盛濃直指兩人面門:「月玦乃當今聖上欽賜,命來償!」劍尖寒光刺骨,斜影破空罩下,眼見兩人將濺血休命,眾人忽一番眼花繚亂,輕裳羽衣的飛天仙女們自天而降,赤足彈跳於該少持劍之腕,劍離手飛脫。
原來書生情急中,拋灑腋下若干書畫,卷軸絲線鬆開,顯現出工筆精巧、彩墨絢麗的西域飛天仙女圖。卷軸軸骨生巧地又擊中該少,借位錯覺,猶如飛天赤足彈跳其手腕。
這胡鬧變故,令得人人呆愣。書生手腳笨拙,拉著姑娘站起,氣喘道:「我⋯⋯我們賭一把,贏了⋯⋯就當還⋯⋯還了月玦。」
「還?」該少莫名疑惑的凝視寶劍入土三分,自己何來如此武術勁道,因方才未得願見樓蘭奴,多喝了幾杯教坊禮敬的賠罪酒,故勇力大發?他咬牙道:「你拿咋賭?」
書生喘息難止,一派不辱讀聖賢書的氣魄,奮力喊出:「不可⋯⋯讓你平白殺⋯⋯但可拿⋯⋯拿命賭!」此話一出,倒讓貴族少爺們狂笑:「你的爛命不值一文錢!」姑娘亦喊道:「加我!我賭自己。」
「不⋯⋯不⋯⋯。」書生雙掌顫搖不止。姑娘附耳書生:「我也賭自己,趁機把事兒鬧大,讓官府來查辦。」
「妳又值幾錢!樓蘭奴老爺們還意願買,妳?更不值!」
姑娘臉紅透青,惱羞非常。此時教坊二樓,不甚顯目的綺窗微開,隱約可見一人面蒙紅絹,額間金色花貼燦然,烏緞青絲直及腰際,身襲鵝黃窄袖膝裙,滿繡白狼圖樣,淺碧腰帶繫著紅鞭,腳踩熊皮高靴。饒富意味地靜靜觀看一切。
「你幾時也對俗事感興趣?」雍容華貴、身段豐盈的女子亦移步窗旁。
「那書生膽氣很夠啊,鴻雁姊姊。」面蒙紅絹之人,氣語頗透欣賞。
霍鴻雁低笑:「能讓鞭奴讚句『膽氣夠』,倒也引起我興趣。」鞭奴道:「書生貌似寒磣無能,可打自出頭,他身形穩健、步履平穩。」霍鴻雁揚眉:「口條拙劣容易佯裝,但瞧,他雙掌顫得敲答臘鼓似,我看還是怕鄭羲。」鞭奴難得一笑:「呵,刻意,真正恐懼緊張之人,無法控制己身,顫抖規律,他則是應和人群反應,顫抖適巧,更何況⋯⋯。」鞭奴停頓了下,「鄭羲劍術不低,軸骨竟可擊脫他手裡劍。」霍鴻雁伸手環住鞭奴纖細腰肢,婉聲道:「你總是對的。」
書生已汗流雙頰,反而稍露血色,容面益發雋朗:「賭⋯⋯賭賽馬局!」貴族少爺們又一人冷笑道:「賭賽馬局?知道得罪誰啦?太僕少卿,滎陽鄭羲!」後頭八字喊得極響。
一陣喧譁此起彼落,太僕少卿鄭羲,名頭當真響亮。鄭羲十二歲時便能曠野馴野馬,十六歲起凡塞外各國進貢的寶馬,無一不經其手訓練,故能以二十歲少齡擔任太僕少卿一職。太僕寺專司馴服戰馬,試問普天下,有誰比太僕寺更懂馬?人人都替書生和姑娘悲嘆命運坎坷。
姑娘不自覺咬住唇,滲血。鄭羲將碎玉玦塞入腰帶,陰騭道:「好,三日後未時,蠡苑開賭。」
書生忽語出驚人:「你⋯⋯你們一定輸。我⋯⋯會說馬語!即便太僕⋯⋯太僕少卿也未必能通⋯⋯通馬語⋯⋯十九匹馬⋯⋯跑快⋯⋯跑慢⋯⋯我跟牠們商量!」場眾哄鬧大笑,姑娘微蹙柳眉,心裡難過,可憐書生相貌堂皇,卻活脫一傻瓜,貴族少爺們待要唇齒相譏,書生續道:「笑⋯⋯笑什麼,昔日⋯⋯昔日公冶長不也⋯⋯通鳥語。」眾人嚥住笑,倒真沒想過素王孔子的高徒,通鳥語傳聞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