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寶胸口上總有種大石押著喘不過氣的感覺,悶得讓她想要張口呼吸,但每一張口,就是一陣鬼叫嚎哭,那般淒厲的撕心裂肺,讓她的心都痛了,卻不懂為何自己這麼傷心?穿過一陣迷霧後,她回到吳家宅邸,在那大埕上,一個穿著黃褐色的小鳳裝的女人抱著一個五歲小男孩的屍體嚎啕大哭。不知為何,她竟同樣悲痛,眼淚不斷地流下,人就像那孩子一般也跟著死去了,腦海中不斷地重複著:不活了…。
同時間,大埕上有人放著鞭炮慶祝著:吳家小少爺出生了。
那震天巨響的鞭炮聲,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卻又如此諷刺地炸裂了她的心。她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生了。這人世界怎麼能如此不公平,搶走了她的男人,她的愛,現在還搶走了她唯一的命根。
熊熊的恨意也似鞭炮般快要炸裂寶寶的身體,那誓言要與天鬥一個公道的憤恨,她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恨意召喚著四面八方的惡意靈魂鑽進身體裡,恣意地吸食著她的精元,一個個膨脹成醜陋的靈體,從她的身體內長出無數的手、角、觸須、爪子…。
寶寶看著自己變形的身體,噁心地尖叫著。
『啊~~~~~~~~~~~~~!』
『怎,怎麼啦?』金錢從椅子上嚇醒。
『金錢…,』寶寶一睜眼看到咖啡館天花板上晃眼的燈海,還有身旁的金錢,忍不住哭出來。
『好好好,別哭。』黃金錢伸出手一拍一拍地拍著寶寶的背,試圖給予撫慰
她一向是個鐵錚錚的漢子,慣常捉妖鬥魔,就是不太擅長秀秀人。現在這個情勢下,她是唯一一個能安慰寶寶的人,再難為情,也只能勉力為之。尷尬的小臉與僵硬的動作都透露出她內心的幹話 :馬的,其他人怎麼還不來?
寶寶雖在驚恐中,但還是可以感受到背上那隻手的敷衍,她忍不住埋怨:『你能不能拍得用心點?』
『我這雙手可是祖靈用來賜下療癒之手,現在拿來給你拍拍,你該感激了。』金錢嫌棄著。
寶寶聽出來了,這黃金錢話裡就差沒叫她跪下謝恩了。
『哼,我謝謝你。』
『恩,不用』
『醒來拉?』老宋提著早餐走進來。看著僵著臉的兩人,有點懊惱自己太早到了。
『老宋,』寶寶看到老宋,忍不住又想哭了起來。
『怎麼了?吵架?』老宋轉頭看著金錢問。
『沒,她做惡夢。』金錢趕緊解釋。
『恩,做惡夢,然後金錢安慰不到位。』寶寶抱怨。
『喔,聽白夜說當年她跟金錢去鬼屋捉妖時,那個妖躲到樹洞裡,金錢沒耐性等她出來,拍了那棵樹一掌,不但那棵樹碎了,方圓數尺內的地都震了震,把地精們的地洞都給震沒了,害白夜整個禮拜都在跟地精們道歉。』老宋把早餐放到桌上,每人一份包子豆漿。『來吃早餐了。』
寶寶怯怯地看了金錢一眼,心裡嘀咕著,這些都什麼人啊。
『你到底做什麼惡夢?』老宋問。
寶寶把夢裡的情境說了一次。說的過程彷彿重新經歷一般,簡直歷歷在目,讓她不寒而慄。重述的過程,夢境彷彿更清晰了,她此刻就像旁觀者在觀看一般,可以感受到黑暗力量不斷地滲入到夢境裡,整個畫面都是陰暗的,只有吳家大房那方是明亮的,但不久也將會被黑暗吞噬。
『這個夢境應該是某人的記憶,應該是昨天對你施煞時,他的部分能量也一起被放進你身體裡了。』金錢沉思著。
『煞?昨天?我怎麼了?』寶寶楞楞地問著。
『你忘了你昨天怎麼了?』老宋問。
『我記得我走出吳家,然後有點不舒服,然後…,』寶寶想了想,真的想不起來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了。
『不記得就算了,來這杯先喝下去。』金錢拿出了一杯有點濁濁的水給寶寶。
『這什麼?』
『好東西。』懶得解釋。
『看不出來。』疑惑。
『廢話太多,快喝。』不想解釋。
『聞起來有燒焦味。』更疑惑。
『對,療效就在這裡。』更懶得多說。
老宋默默地喝著豆漿,不想參與這兩個女人之間。他看著白夜的臉色略略好轉,心中若有所思。
『我覺得我們不能繼續把白夜放在這裡,太危險了。』老宋說。
『對,我也覺得。我昨晚睡在這裡,我發現這底下的氣太不安分了,這對白夜的修復多少有些干擾,不如我們把她搬到樓上去,那個金字塔的格局很適合她聚氣。再把門給封起來,應該就不怕有人跑進去了。』金錢說。她昨晚一直被底下的能量搞得很糟心,如果這是她的店,她早就一掌拍斃下頭那鬼東西了。
飯後,三人就把白夜一同搬上閣樓去。
『ㄟ,我覺得剛剛喝的那杯東西不太新鮮,我老覺得那股燒焦味讓我反胃。』寶寶老覺得噁心。
『恩。』不想回答。
『等一下。』把白夜放置在金字塔正中央後,寶寶突然一陣作噁。
她狂奔到廁所大吐特吐,把早餐都給吐光了。整個人很虛弱,卻好像把一沱黏膜給剝下來一般清爽。
寶寶終於有力氣打電話給小開:『小開,我是寶寶,我想請你帶我去找吳阿姨。』
『屁媽,你有好一些嗎?』小開聽到寶寶的聲音立刻回想到昨晚那張鬼臉的叫囂,背脊一陣發涼。
『好多了,謝謝,你今天有空嗎我想先去看看吳阿姨。』寶寶當然不知道小開腦子浮現的畫面,不然她應該不想再踏入吳家一步。
『有有有,你等我十分鐘喔,我們等一下約在廟口,我再帶你過去。』小開正在跟里長老爸收集吳家史料,聽得目瞪口呆,他覺得自己挖到寶了。
等小開來到廟口時,寶寶已經等了一陣子了。
看到寶寶的臉仍有些蒼白,但並不削減那張圓呼呼的臉蛋,嘴角仍掛著深邃的笑窩,小開就安心下來了,禮貌地叫著:『屁媽。』
『哈哈,你叫我寶寶就可以了。』寶寶臉蛋僵硬地笑著糾正。
其實光看寶寶的外型,個子嬌小又留著一頭清湯掛麵的髮型,活脫脫像個初出社會的新鮮人,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再幾年就要五十歲了,更不喜歡被提醒自己已經是姐、姨字輩的人了,何況「屁媽」二字。
『好。屁...寶寶,』小開硬是把媽字給吞下肚。『吳阿姨還在診所休息,她不想回家,所以醫生就讓她在休息一天。』
兩人步行到村子邊上的診所,適巧醫生跟護士都外診,只留吳阿姨一人在。他們進去時,看到吳阿姨呆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窗外的陽光照入病房,而她卻剛好坐在陰影處,那背影顯得有些孤單,又有些誨暗陰沉,兩人的心情也沉重了起來。
『吳阿姨。』小開走過去跟吳阿姨打招呼。
吳阿姨疲憊的臉擠出一點笑意:『小開你來了。』
『我帶一個朋友來看你。這是陳寶寶,她是心理諮商師,她想跟你聊聊天。』小開介紹著。
『阿姨,您好。』寶寶拉了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順道觀察一下吳阿姨。
她看起來快六十多歲,但鄉下女性缺乏保養,臉上的細紋與鬆垮的臉皮,加上她情緒低落已久,整個人顯得疲憊又蒼老,實際年紀應該更年輕。
『您好。』吳阿姨溫和的打招呼著,但也沒有接著說話。眼睛依舊望著窗外,似乎對眼前一切都不感興趣。
『阿姨,聽小開說,您心情不好,前天吃多了藥,送進醫院來洗胃。您是不小心吃多了藥,還是就是想要自殺呢?』寶寶開門見山,直搗黃龍地從自殺下手。
吳阿姨神情哀淒,聲音苦澀地說:『那藥,我存了很久了。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太苦了,我一點都不想再活下去了。』
『阿姨,您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寶寶問。
『我的孩子,沒了。』吳阿姨聲音哽咽。她努力壓下強烈的情緒,以致於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渾身抖個不停。
『阿姨,您可以哭出來。』寶寶伸出手在吳阿姨的背部慢慢地來回撫著。
哇~
吳阿姨猛的一聲哭了出來,從小聲的啜泣,慢慢地越哭越激動,她一遍一遍地搥打著自己的胸口,哭得不可自抑。
『他們說,孩子沒了,再生就好了。』『那是我的孩子,死了,沒人在意。』『吳家的兒子,只有活著的時候才有價值,死了,就是廢物,連提都不提。』
吳阿姨哭吼著,那悲戚中憤恨的神情,似曾相識。
寶寶剎時間有些恍神。
『阿姨,那小孩叫什麼名字?』
『俊逸,我的俊逸,』吳阿姨像是從沉睡中醒來般眼神發著光,含著淚說著孩子的名字。曾幾何時,他們已經不叫他的名字,連自己都覺得這個名字叫起來有些陌生,但叫著叫著,所有的回憶就慢慢鮮活起來。『俊逸啊,我們俊逸好可愛,好聰明,他是好貼心的好孩子。』
『俊逸是怎麼走的?』
『他五歲時,爬到屋頂上,摔下來摔死的。』吳阿姨眼中的光又暗掉。
啊?五歲小孩怎麼會爬到屋頂上?寶寶納悶。
『阿姨你應該很想念俊逸,想到他不在了,你心痛得不想活了。』寶寶輕輕握著吳阿姨的手背。
『我在這家裡,也真的不想活了。這裡讓我只想死。俊逸死了也好,媽媽很快就來陪他。』吳阿姨掉著淚哀傷的說。
『這個家怎麼了嗎?』寶寶問。
『我從嫁來吳家,她們就不斷地叫我生小孩,好像我只是個生小孩的工具。我怕死了回到這個房子,陰陰沉沈,讓我喘不過氣。我每次回來,我就感覺很害怕,好像有什麼在盯著我看。可是我跟我先生說,他卻都說我想太多。住在這裡就做惡夢,夢裡常有人在吵架,或是有人口氣很凶的罵我。我睡也睡不好,白天沒精神,累得不得了,卻又睡不著。慢慢地,我覺得房子裡有人在說話,她們就說我腦神經衰弱。婆婆跟大姑成天盯著我,不管我喜不喜歡,都要照著她們說的吃、休息、養身,這樣才能懷孕、才能一直生小孩。我為了生小孩這件事,搞到快瘋掉了,這都什麼年代了,我一個碩士,最後只能在這小村子給吳家生小孩,我常覺得我就是一頭母豬,如果我生不出小孩,我連豬都不是。』
『我四十歲時生了俊逸,以為能鬆一口氣了,她們還不放過我,要我繼續生。』
『後來俊逸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她們就叫我先生跟我離婚,趕快再娶別人,才能再生小孩。我這一生就在吳家消磨掉了,最後沒有價值了,她們就把我掃地出門,連埋葬我都不願意,我真是恨死這個家了。』
寶寶聽得都傻了。這是什麼朝鮮年代的故事,哪有家庭逼著媳婦一直生小孩的?!
『阿姨,我聽到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可以感受到你真的很心寒,看到她們只把你當生孩子的工具,沒把你當家人對待,真的很令人傷心、生氣。』寶寶說。『那你先生怎麼說呢?』
『哼。我從頭到尾,就沒聽過他說過一句話。』吳阿姨神情裡盡是鄙夷。『本來他說我們可以住在外地,不用回來跟他媽媽一起住,我才嫁給他的。但結婚後,他媽媽常常生病,叫他回家照顧,最後我們就只好搬回來。搬回來後,都是他媽媽說,他姐姐說,我就沒聽到他自己說什麼。我以為我嫁給一個傀儡。』
『那俊逸走了後,你先生有表示什麼嗎?』寶寶覺得男人不擅長語言表達,但不表示沒有作為,所以她換種方式問。
『表示什麼?』吳阿姨想起孩子棺木要離家前,按理父母不能相送,但是先生卻從房間裡跑出來,摸著孩子的棺木很久。她那時在房裡哭得淚眼昏花了,隱約間從窗口看到先生蕭瑟的背影,那一幕讓她心碎如絞,但是她更寧願想像先生對孩子沒有感情,這樣對她來說比較容易面對。『沒有。俊逸走了後,我們就不說話了。』
『我常在想,俊逸走了也好,這個家,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很快也會去陪他,到時候我們母子倆脫離吳家自己過。』吳阿姨陷入對往生的幻想裡。
寶寶想起吳家那一群女鬼們,她不確定吳阿姨往生後,是否真能如願脫離吳家。
『阿姨,我相信俊逸這樣的小天使現在一定在天堂被佛祖疼愛著,他現在一定笑瞇瞇地在天上看著爸爸媽媽,您說,俊逸如果看到您,他會跟你說什麼呢?』寶寶握著吳阿姨的手,真摯問著。
吳阿姨抬頭看著寶寶,一愣,眼淚就掉下來了。
俊逸會說什麼呢?他會跑過來抱著媽媽,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不哭、媽媽不痛,媽媽秀秀。
吳阿姨咬著牙,忍著悲傷,不讓自己哭出來,整個人卻不住地抖著。
『俊逸,我的俊逸啊!乖孩子啊!』吳阿姨彷彿抱著俊逸,撫摸著他的頭髮一般,輕聲地呼喚著,希望將所有的愛都給他,希望這愛不帶一絲傷。
喪子之痛,是一生都好不了的傷。活著的父母們就像跨進了陰陽界,一邊活著,一邊死了。活著的部分在思念小孩,死的部分在陪伴小孩,從此陰陽兩界對喪子的父母來說,不再有區別!
午後,吳叔叔來接吳阿姨回家,這次吳阿姨不再抗拒回家。
吳叔叔看到她的面部表情變得平靜而溫和許多,依舊不語,但不似從前那般滿眼的怨恨,整個人似乎卸下了什麼,變得鬆軟許多。他懸著的心終於安放下來。
他這幾年陸陸續續地送走了姐姐、母親跟小孩,跟他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都走了,他實在怕要是連妻子也走了,他該怎麼活下來?
沒人知道她的心理變化,但是小開和寶寶大概可以猜想,或許現在吳阿姨沒這麼執著地要跟著俊逸一起離開,或許現在的吳阿姨比較能面對俊逸離世之地。
兩人相約晚上在咖啡館碰頭,就各自分開回家休息去了。
回到家裡的寶寶,突然想起了兩個小孩,特地跟他們視訊電話一番,確認大家都好,她才安下心來。
同為母親,她非常能感同身受吳阿姨的痛,她忍不住又想起今早夢裡那個抱著孩子的屍體嚎啕大哭的女人,還有那四面八方湧入的黑暗,她覺得自己好難從那個夢裡醒過來。
晚飯後,大家陸續齊聚在說風X話咖啡館。
只見衛菁得意洋洋地炫耀著手中的族譜。
『你怎麼弄來的?』金錢問。
『直接跟吳叔叔要啊。』衛菁得意著。
『你要,他就給你啊?』寶寶驚訝。
『對壓,我說你要幫吳阿姨做家族治療,需要族譜,吳叔叔二話不說就立刻拿出來給我拉。』衛菁想了整個早上,都不知道要怎麼去湊齊吳家族譜。問了警局最資深的老李,也只能追溯到這五十年,再往前就是一片茫然了。好在她聽說寶寶跟吳阿姨談完後,吳阿姨就跟吳叔叔回家了。
她心中鼓掌叫好,這就是仙人指路啊,事不宜遲,她立刻上門去跟吳叔叔要家譜。果然吳叔叔聽到是寶寶要幫吳阿姨做治療要用的,毫不猶豫地拿給衛菁,還請她轉達感謝之意。
『這應該沒有違反倫理吧?!』寶寶心中一驚,立刻在腦海裡跑了一輪又一輪的職業倫理守則。
『唉壓放心,這裡是小村子,沒人會告你的。』衛菁帥氣的說。
『去你的。現在是網路世界,網路世界無遠弗屆,要有人上網講這八卦,』寶寶都可以想到獵巫標題了,『到時候寫,心理師假借諮商名義,騙取他人家譜以做私用。或是,諮商心理師騙取族譜裝神弄鬼。』
寶寶越想越崩潰,這張牌照得來不易,要是有了倫理問題,她在這行業就黑了。
看著她的臉刷白一輪又一輪,彷彿報紙已經刊登了,新聞的跑馬燈已經不斷跑過陳寶寶心理師裝神弄鬼的標題,她的名字此刻已經上熱搜了。
『這些心理師,在倫理面前心理都特別脆弱。』衛菁瞥了寶寶一眼,覺得這種倫理迫害妄想沒藥醫,不如就讓她發作個幾輪,或許病就好了。『我們還是先來研究這祖譜。』
老宋細細地翻閱吳家祖譜,一直到這代,吳家已經傳了四代,看得出這一代不如一代,子孫人數逐漸式微,老宋感到非常不妙:『吳叔叔這代如果沒有小孩,吳家就絕後了。』
『我爸說,這個吳家一向都是由長女繼承家業,而且兒子都活不到成年,吳叔叔是唯一一個長到五十多歲還結婚生孩子的,不過他孩子前些年也死了。』小開說。
『所以,那一群女鬼們全部都是母親跟女兒?』金錢驚道。
『啊?』小開還不知道她們那天見過吳家女祖先們,在吳家。
『怎麼會?』寶寶也感到有些驚訝。
『你們看。』老宋畫了一張家族圖。
第一代吳孝悌,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早夭),養女一名。
長女吳昭弟繼承第二代,招贅後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早夭),養女一名。
第三代由長女吳有弟繼承,招贅後生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吳長壽,養女一名。
第四代吳長壽(吳叔叔)繼承家業,生了一個兒子(早夭)。
『每一代的兒子都早夭,這不對勁。而且到了吳叔叔這代,他居然能長到成年結婚生子,這是三代以來唯一一個特例,他自己的兒子也早夭。這個邏輯規律是什麼?好怪喔。』衛菁研究了一下,一時間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這時候有白夜在就好了,唉。』
『而且你們看,這個家族很奇特,嫁出去的女兒們,也都寫在祖譜上。』老宋不解。
『不會是為了壯大祖譜的聲勢吧?!讓祖譜看起來沒這麼冷清。』寶寶自己說著都感到可笑。
『至少那天我們看到她們時,這些嫁出去的女兒們,都沒走,都在吳家。』金錢說。
『你看到她們?誰?』小開忍不住舉手發問。他覺得如果要在這裡發揮作用,一定要不恥下問。
『我們那天去吳家時,看到祖譜上這些女祖先們都守在吳家,沒離開。』寶寶簡單的解釋。
『啊?這是不是說,吳叔叔家,都是女鬼?』小開問。
『簡明扼要。對!』衛菁賞識的拍了小開一記猛背。
『輕點,我也是我家的獨苗。』小開有點吃不住。『我爸說,在很久前,吳家出過一個醜聞,好像是說,吳家祖先搶了人家的未婚夫,後來那個入贅的姑爺又回頭把未婚妻帶進門做小妾,他們生了一個小孩,那個小孩好像沒長大,死了,然後那個小妾就不知蹤影。村子裡的人都說,吳家造孽,所已被怨恨上了,才會一直死兒子。你們覺得這個有關係嗎?』
一時間,現場所有人都對小開投以欣賞的眼神。
『這就說得通了,咒怨。』金錢靈光一閃,這個方向一定沒錯。
『小開,幹得好。這太有關係了。』衛菁又想給他一拍時,小開機靈的閃開了。
『因為是入贅的丈夫娶的小妾,自然不會寫進吳家祖譜裡,但這件事與吳家是否有關,還需要瞭解。還有這個小妾的小孩幾歲死的,怎麼死的,之後這個小妾又在哪裡,都需要瞭解清楚。』老宋說。
『咦,這家不缺女人啊,為什麼每一代都會領養養女?』衛菁有些納悶。
『不是養女拉,我爸說這是童養媳。就是生了兒子後,她們就會找年紀大一點的女孩回家,等兒子長大點,對那件事有興趣的時候,這個童養媳就剛好在床邊,或許就能順道生個小孩。』小開解釋。
『啊,』金錢聽了不可思議。『把女孩領養來,不問人家的意見就塞進床邊,一邊幫忙照顧小孩,等小孩長大了,就順道作他的老婆。這什麼跟什麼?』
『你是國外長大的不知道,這是這個地區的早年的作法。』老宋說。『當時窮困,女孩的勞動力不好,家裡要是養不起,就讓別人領養。一般人家自然不會領養一個勞動力不好的女孩回家,所以就把她當作是未來的兒媳,那樣關係就更親了。』
『咦,吳叔叔的童養媳是唯一一個在二十歲往生的?』衛菁指著族譜看著大家。『而吳叔叔是唯一一個活過二十的男孩,這兩者有關係嗎?』
『她們家有人懂得更換生死簿嗎?還是買通閻羅王,找了個替死鬼?』金錢一臉驚奇。
『你不是說她們那幾個女鬼都沒有修練什麼術法嗎?』寶寶說。
『我那天是真沒覺得她們有練過什麼神通術法的,難道我看走眼了?』金錢矇了。
『還是另有高人,還沒現身?』老宋問。
『這當然有可能。』金錢雙手抱胸,坐下來翹著腿,漂亮結實的腿就這樣一晃一晃的搖著,看得小開眼睛都開光了。『這家迷團太多了,真難搞。』
『哪個家簡單啊?』寶寶也不想再看那族譜了,也跟著坐下來,從包包裡拿出保溫杯來喝。
『這麼熱的天,熱水你也喝得了喔?』金錢在一旁看著嘖嘖稱奇。
『不知道為什麼,我這一整天都覺得冷,所以回家煮了姜水來喝。』寶寶嘟著嘴抱怨著。
『可能是煞氣還沒排完,你要再喝杯早上的那杯去邪水嗎?』金錢問。
『噁,那是水溝水吧?我喝了都吐到感覺往生了。』寶寶很嫌棄。
『你別不識貨,那可是好東西呢。』金錢一臉得意繼續晃著大長腿。
特別是還有白夜師父的桃木劍灰,你說有幾個人敢削祖師爺的驅魔木劍,她做了,還燒成灰,既用來驅邪,還拿來泡水喝,這勇氣、這一物多用的靈活度,這世上沒幾人啊!黃金錢在心裡為自己拍拍手。
其他幾個見識過那火爐裡燒的內容物的人,一個個都沉默了。黃金錢忘了,那裡頭還有她扯下來的髮絲,那頭髮都不知道有沒有洗,光想著就想嘔。
沉默中,三星手機鈴聲突然大鳴,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心驚。
『是我,抱歉,我的手機。』小開一臉抱歉地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手機。『喂,吳叔叔,對,我跟陳心理師在一起,啊,又發作了!』
手機那頭傳來不住地哭叫聲。
『吳叔叔說,吳阿姨回家沒多久又發作了。一直哭著說活不下去了,死了算了。他想請陳心理師可以過去看看吳阿姨。』小開轉頭對大家說。
『好,跟吳叔叔說,我們現在過去。』寶寶立刻拿了東西準備起身。
『等一下。』金錢見狀阻止。『小開,你跟吳叔叔說,請他帶吳阿姨來咖啡館。』
『喔,好。』小開把話轉達給吳叔叔。『他說他們現在就過來。』
『恩。』金錢點頭,並解釋著:『那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上次去,寶寶回來就出事,這次我們都過去,我怕我護不住這麼多人。』
『也好。』老宋點頭。『現在先把這裡整理一下吧。』
這咖啡館先天設計還不錯,就是讓白夜使用得像水懺法會,氣氛都走偏了。現在外人要來,不能讓人發現這裡陰陽怪氣的。
眾人立刻很有自覺地起身打掃,把桌椅排一排,火爐放回倉庫,打開窗子通個氣,再煮個咖啡,讓咖啡味掩蓋昨晚的煙味。小開也順道展示他的咖啡技能,原先就是想來應徵咖啡師的,沒想到一路出這麼多事,他都還沒面試,老闆就已經大去了,ㄜ,大定去了。
吳阿姨來咖啡館時,已經十點多了,她整個人看起來相當疲憊,整個眼睛紅紅腫腫的,勉強抬眼跟大家打招呼,但也看得出眼神渙散,目光不能聚焦,腳步有些沉重、蹣跚。
『吳叔叔、吳阿姨。』小開過去扶著吳阿姨。
『你吳阿姨剛剛吃完安眠藥,現在可能藥效發作了,所以沒有那麼激動了。』吳叔叔解釋著。
『阿姨,你們先坐下。』寶寶也趕緊拉了張椅子給吳阿姨坐。
看著吳阿姨癱坐在椅子上,金錢就跟老宋使了個眼色:你看,我就說這裡該擺張床吧!
老宋都快翻白眼了:咖啡館擺床能看嗎?是嗎啡館嗎?
『吳叔叔,我跟你介紹一下,這個是村子新開那家書店的宋先生,這是衛小姐,這個來過我們家,她是黃小姐,這個是陳心理師。』小開趕緊給吳叔叔介紹一下大家。
『你們二位上次有來過我家,我記得,真抱歉,上次沒能好招待你們,這次又來麻煩你們了。』吳叔叔充滿歉意地。
他看起來也像六十多歲,身材保養得好,沒有禿頭大肚腩,但是眼鏡後頭的眉頭始終深鎖,已經擠出兩道垂直的眉心痕了。眼皮泡泡的讓眼睛看起來更細小,好像不怎麼打開看世界模樣,總是低著頭看著地板說話。
『沒關係,叔叔,相識就是緣分,您心理不要有負擔。』寶寶輕聲的說著,順手給兩位倒了杯洋甘菊茶。『阿姨,您喝點茶,這個是放鬆助眠的茶,不會睡不著。』
『謝謝,我現在好累,』阿姨對著寶寶勉強微笑著。『我太累了,可是在那個家裡,我又睡不著,我一直會看到俊逸的玩具、待過的地方,然後我就會想,我怎麼能還活著?我們家俊逸這麼孤單,我應該要去陪他。』
說著說著,吳阿姨又開始掉淚,那哀傷彷彿是一股拉力,不斷地將她拉入一個封閉世界裡,而她似乎就沉入在那哀傷中,一邊回憶著俊逸,一邊痛哭。
寶寶感覺吳阿姨好像逐漸消失一般,眼前這個軀殼只是一個回憶播放器,她有些不解的回頭看了看金錢。
金錢雙手抱胸冷冷地的看著這一切,她向寶寶點頭示意,表示她也發現了。
衛菁不太懂為什麼吳阿姨的氣場往地底下沈,整個人暮氣沉沉的。
『對不起,她在家裡更嚴重,一邊哭還會一邊說想…』死,最後一個字吳叔叔用口語表示。
他怕說出來,又讓妻子想起來,又在這裡鬧著要死,就對不起大家了。
『吳叔叔,您辛苦了。』寶寶安慰著。
『我不曉得該怎麼辦,醫生開藥給她吃,好像有效,但一陣子後她又回覆到這個樣子,說也說不通,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吳叔叔,您還記得俊逸是怎麼走的嗎?』寶寶想談談這對夫妻心中的結。
『他就不知道為什麼爬到屋頂,那麼高的地方,也不知到他怎麼上去的,然後就摔下來,走了。』吳叔叔語氣平淡,好像在說天氣會下雨,要記得帶傘這樣的日常。
『您應該也很傷心吧?!』寶寶說。
『那能怎麼辦呢?這都是命拉,我們家,沒這個命,俊逸這個孩子沒那個運。』吳叔叔無奈的說。他用宿命論來掩蓋悲傷,這就成了一道難以攻堅的城牆。
『叔叔,阿姨很想念俊逸,我想您應該也是吧!』寶寶繼續努力突破藩籬。
『想念又能怎麼辦呢?難不成要我像你吳阿姨一樣,成天哭,成天想死?日子怎麼過?』吳叔叔再次將城牆前的寶寶給驅離了。
『叔叔,你說你家沒這個命,是沒什麼命?』老宋決定加入作戰。
『我們吳家註定沒有子嗣的命,雖然我媽、我奶奶、我太奶奶用盡各種方法,生了兒子,卻沒有一個能養大。這就是命拉。』吳叔叔口氣無奈。
『但您是吳家唯一長大的兒子,這不就已經是改命了嗎?』寶寶繼續突破。
『那有什麼用?我們吳家到我這一代可能就沒了。』吳叔叔說。
跟一個這麼沮喪絕望的人說話,寶寶覺得自己也都快憂鬱了。
『我們啊,是鬥不過天的啊!』吳叔叔感嘆著。
『吳叔叔,我想請教您,聽說吳家祖先曾經納過一個小妾,小妾也生了一個小孩,不知道那個小妾跟小孩後來如何呢?』衛菁覺得再談下去也是命運弄人,不如另闢蹊徑。
『你們也聽說這件事?』吳叔叔嘆了口氣。『那個小孩在五歲時得了痢疾死了,那個小妾後來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五歲?這個數字是吳家的關卡嗎?怎麼重複出現這麼多次?眾人聽了頭冒出許多問號。
『吳叔叔,俊逸走了,我們沒辦法,但是吳阿姨還活著,這您總要救救她吧?!』金錢突然開口。
『我想救她啊,我一直求母娘救她,可是母娘說俊逸要把媽媽帶走,所以要先超渡俊逸,讓他可以安心離開,你吳阿姨才能活。』說到這個,吳叔叔神情跟態度變得積極了起來。
『吳叔叔,我認為你如果要救吳阿姨,你至少要知道吳阿姨現在在哪裡,她發生什麼事了,你才知道怎麼幫她。要等俊逸超渡走,都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金錢說。
『她不就是在這裡嗎?』吳叔叔有點摸不清頭緒。
『她的魂不在這裡。』金錢說。
『可是昨天母娘才把她的魂給找回來啊,怎麼又不在了呢?』吳叔叔人都矇了。
『對,阿姨的魂,還在家裡。』金錢說。『您若同意,我帶你回家找她的魂。』
吳叔叔對這個對話感到莫名其妙,但是金錢的篤定態度又讓他無法至喙,因此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那,那我們現在要回家嗎?』吳叔叔口氣遲疑著。
『恩,我們就在這裡回吳家。』金錢說。
這不是廢話嗎?小開納悶著。但聽起來又有哪裡很奇怪。
金錢轉頭跟大家說:『等一下我跟寶寶、小菁帶吳叔叔回吳家,小開留在這裡照顧吳阿姨,老宋你也留在這裡,我需要你幫我們看著能量場,跟我們接應。』
『好。』老宋立刻應下。
『桌椅搬開,中間放四張椅子給我們。』金錢指揮著。
『我要起壇,小開你幫我把這張桌子搬到窗邊。』老宋說。
吳叔叔看得是一愣一愣的,這裡不是咖啡館嗎?為什麼又是能量場,又是起壇?
這次金錢自己去倉庫把小火爐搬出來放到椅子中央。
『這火爐以後就不用收了,就當固定擺飾吧!』金錢無奈的說。
她這次翻了白夜的苟尋草、夜無眠、陰陽根、百夜紅,把這些藥草搓成小粉屑,在火爐裡繞成蚊香的形狀,再點火燃燒。
燃煙徐徐,散發出一股淡雅的青草香氣瀰漫在整個空間中,讓人感到很放鬆。
吳阿姨第一個睡著了。
寶寶盯著這火爐看,疑惑著:『這個煙會不會嗆死我們啊?』
金錢一個白眼過來:『昨天的煙更大,你都沒事,這點煙,嗆不了你的。』
金錢拿了條絲巾過來:『吳叔叔,我現在要用這個遮住你的眼睛,你不用怕,這是讓你能比較專心,不會被打擾。』
『這條是你的。』金錢遞給寶寶另一條布條,看起來有點像破毛巾。
寶寶有點嫌棄:『ㄜ~』
金錢對寶寶鄭重地說:『這是有法力的,我們族裡傳下來的,可以保護你不受邪魔騷擾,我特地留給你用的。』
『真的嗎?金錢你對我最好了。』寶寶聽了安心許多,立刻綁在眼睛上。
老宋疑惑的看著那條破毛巾,他不覺得黃金錢有這麼好心善良。
再一看金錢,她向老宋眨眨眼,一副『我騙她的』開心的表情。
『這你的。』金錢遞給衛菁另一條「破毛巾」。
衛菁有點潔癖:『欸,我不需要祖靈的保護力,給我換一條新的。』
『你很麻煩耶,就布條,嫌東嫌西,那你自己找一條來綁。』金錢懶得照顧她的潔癖。
『老宋,給我找條布條,乾淨點的,不要有味道。』衛菁轉頭找老宋。
老宋沉默。
白夜到底去哪裡認識這些稀奇古怪的朋友啊!
重要的是,她再不回來,他都快扛不住這些女人們了。
在金錢開始吟唱時,他趕緊把桌子、香爐、香火擺好,拿出他隨身攜帶的硃砂筆和黃紙,和事前準備好的符令放在一旁。
金錢一邊吟唱著祖靈之歌,雙手一邊在空中畫著圖騰,將造化創造寰宇的核心元素---天之光、地之力、愛之心、智慧之眼、永恆開悟的力量以圖騰的方式展現,搭配著吟唱的音頻,綻放出耀目的炫光。
金錢逐一將圖騰其送入空中,每一個圖騰展開成立體多次元空間感,彷彿可以看到過去、現在、未來佛的莊嚴樣貌,還有世尊講經說法的佛土道壇的恢弘世界在眼前更迭。
這股力量在空間中炸起了隱而未見的爆破火花,一次一次地轉換此刻空間頻道。
小開在場外看著四人圍成的小圈圈外似乎有光圈在四周旋繞著,不同的光圈依次出現,而她們四人的身影好像逐漸透明,隱約間,小開似乎看到了吳家大宅出現在這個光圈內,彷彿還能走了進去,進到了吳家大埕,還有一群,女人們!
金錢讓咖啡館可以與吳家空間連結,帶著三人一起回到一個吳叔叔不曾見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