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後來幾乎想不起七到十歲時的日子,只記得自己反覆頭痛。
那時候最喜歡大師姐從山下回來時,跟自己講講山下的趣聞,讓她感覺到這人間還有些意思。
師姊也會帶一些小零食給自己吃,各色亮亮的小寶石,吃起來滑不溜啾,每次吞下去時,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精力無窮,整個人像是脹大了般,有威猛神力,或是有各種奇思妙想,或覺自己進入奇異世界般魔幻得不得了。
白夜對這小零食非常著迷,總纏著師姊討要,但是師姐說這小零食得來不易,也不能常吃,讓白夜心裡饞得不得了。某次她發現森林裡的某些精怪體內就有這個小寶石,修煉越好的精,體內的小寶石就越純粹,吃起來的感受就越舒服,小白夜便開啟了獵殺地精的計畫。
那段時光是一種奇特的日子,她過得非常混沌,周遭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記憶,但同時她又可以清楚地感知自己清晰銳利地活著,所有的感官像無數個雷達可以同步接收不同層次的生命訊息,她可以同時身處在靈、精、怪、鬼、仙的生命狀態裡,體會它們的感知,感受這些靈世界的無窮無盡、自由與廣闊。
她活在不同次元,多重時空中,只有極度的頭痛才會將她喚回這個肉身生命裡,體會這個肉身的侷限與痛苦,生命於她而言是痛不欲生,苦不可耐。
再有記憶時,就是師父送她到山下竹林裡一間小佛寺跟著清靜師父生活。清靜師父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白夜。
她過起了念經、禮佛、內觀、禪定的日子,一邊調養身子,一邊到學校上學。
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回到道觀跟大家一起過節、過年。但那時已經看不到大師姊跟三師姐,小師兄說大師姐出去自立門戶了,至於她去了哪裡,怎麼跟她聯絡,大家都三緘其口,好像不願再提起這個人。
白夜心裡很不是滋味,一方面想念師姊,一方面又生氣大家為什麼不再提起師姊這個人呢?這裡頭似乎藏著大家都知道的祕密,只有她一個人被排除在外,她開始感覺自己好像被師父師兄們隔絕在外,這裡越來越不像家了。
白夜變得不愛回來道觀,倒是師父跟小師兄常常下山來看她。
大師兄會托小師兄帶些零花錢給白夜。
白夜拿著錢時,手上、心裡是沉的,她可以感受到師兄的疼愛,卻難以回報。
師父是一個清修的道士,只拿剛剛好從不多賺,因此師兄們也跟著過著一窮二白的日子。這些錢,是師兄們到處作法事攢下來的積蓄,不寬裕的他們依舊念著自己,想讓這個小師妹擁有一些花錢的自由。
只是她心裡有一道過不去的傷,說不清道不明的芥蒂橫梗在她與他們之間。
她後來的漂泊裡,也有一部份是想找到師姊,問問當年為什麼要離開大家,問問師姊為什麼沒有來找過自己,她怎麼狠心就這樣忘記自己了呢?
還有一部份,她總感覺自己找不到根!
師父始終沒有讓自己正式拜師,清靜師父也沒讓自己皈依,他/她們都說自己修行的緣份沒有到。入不了道家的門,也做不了佛門弟子,她被擋在佛道兩門之外,感覺兩位師父從未接納過自己,感覺,自己在他/她們心中,並不合格!
這個念頭像是一道陰影,模糊了所有師徒間親暱的時刻,再絢爛的回憶也變得黑白。
白夜考了北方的一所大學,決意就此離開。
臨行前,白夜在清靜師父面前噗通跪下,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竟無法言語,只能扣扣扣地磕了三個響頭。
白夜抬頭看著師父的眉眼,她沒有母親,清靜師父便是她心中母親的模樣,慈祥和藹卻又遙遠。
白夜忍著心中複雜的心緒說:『師父,徒兒要去唸書了,雖然我不是您皈依弟子,但在徒兒心中您就是我的師父,白夜在此拜別師父,祝願師父身體康健,佛佑吾師。』
白夜這話中有酸,清靜師父怎麼會聽不出來。
或許是感受到白夜心中那個疙瘩讓她留不住,也明白是這孩子的命格使然,讓她得歷經人世間的漂泊磨難。她護她十年,免受各界妖異侵擾,但這一走,她將獨自面對陰陽各界妖異,那種種險難磨人也磨心,清靜師父心中不免傷感。
『小白,你我師徒緣分已盡,今日一別,便是永別。』清靜師父的聲音依舊溫和平靜,卻像雷擊,驚得白夜當場愣住。
『師父…,』白夜的腦袋無法思考師父的話,像是解釋又像是辯解般地說著:『我只是去念大學,放暑假就會回來了…。』
清靜尼師微笑看著跪在眼前的小徒兒,抱著她入寺的情景彷若昨日,頓時眼眶一紅。
『我本命天孤,生於戰亂,出生時父母雙亡,無長上護佑、無親友手足相依,與此世間情淺緣薄,註定一生孤寂終了。這樣的我入佛門修行,與青燈古佛相伴倒也習慣。只是每讀經典總悟不了自己的道何在?我的心對此世間無情無感,領略不了佛菩薩們何以能夠心發大願,為眾生捨身?後來你來了,伴我十年。』尼師回想起小五入寺時的模樣,表情變得十分柔和。『你幼年時極為可愛,白胖胖軟呼呼地粘著我跟進跟出,生怕我消失又怕我不要你,彷彿我就是你的唯一的依靠。我頭一次感覺被人依賴竟是如此…心生歡喜。你知道我會夜咳,你會幫我把床先焐暖,每晚放杯薑梨茶在床邊給我潤喉,一個病孩子自己都病泱泱了,卻還照顧著我。因為你,我感受到人世間相依相伴的溫暖與甜蜜。此後我看世間每個孩子都是你,我願為你們遮風擋雨。我見這世間將是我徒兒生活的世間,我甘願捨身換一個和平世間讓我徒兒一生無憂。因為你,我體會到佛菩薩們所說的---誓願度,那誓願二字,其中蘊含的心意。』
清靜尼師說到這裡時,整張臉像是發光般亮了起來。
白夜卻從啜泣到開始嚎啕大哭,她對師父心中有怨,師父一直都知道她心中的糾結,此刻,師父正在化解這個結。這讓白夜又愧疚又傷心,此結一化此緣亦盡,她捨不得啊!
『小白,不哭。我原本認為定命難改,因此一生修行卻又心苦不已,度不了自己,何況度人?你嬰兒時種下的福德,讓我們有了十年的師徒之緣,也渡了為師。因為你,我才知道有大願者可改他人定命,因此我誓願度…,』尼師頓了頓,看著白夜,又紅了眼眶,『小白,為師將要遠行,此生,我們不復相見。分離前,我要告訴你,你為什麼會被送到我這裡。』
白夜滿臉淚水,一大口一大口地吸著氣,想把這份心痛給停下來,至少別再哭了。
『你的身體非常特異,從小就會招喚四方妖異,並且能讓妖異們入身。你九歲那年有個大魔附了你的身,用你的身喚靈,並且吃了這些靈。為了要救你,我和你的張師父一起驅走這個大魔,並且合力將佛寺之力包覆在你的身與靈之外,讓各界妖異找不到你。今日你一離開,你將要獨自面對各界妖異的侵襲。你要謹記為師的教導---不妄動,心不動、意不動、身不動,方能保你安然。』清靜師父極為嚴肅地告戒著。她沒說的是,所謂的佛寺之力就是她自己,這些年來她為白夜扛下了各界妖異的侵擾與傷害,埋下了病根,始終無法痊癒。
白夜的淚水還掛在臉上,下巴卻驚異地掉下來。她從未有這段記憶,也不知自己這麼被妖異們惦記著,更難想像,這些年師父為了保護自己要承受多大的痛苦,自己卻成天抓著她們不收自己為徒這點事不放。
剎那間的羞愧跟心酸湧上,現在知道真相了,卻已經來不及孝順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