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日起,哈薩克因液化天然氣價格調漲,爆發大規模示威,騷亂迅速蔓延全境,由此引發後續一連串事件:1月5日,總統托卡耶夫(Kassym-Jomart Tokayev)宣布進入為期兩周的緊急狀態,並請求集體安全條約組織(CSTO,簡稱集安組織)向哈薩克派遣維和部隊,更於同日取代前總統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接管哈薩克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一職;1月8日,集安組織維和部隊抵達哈國首都努爾蘇丹,開始執行維和任務;1月10日,哈薩克進入全國哀悼日,局勢已然回穩,托卡耶夫定調騷亂為「未遂政變」;1月11日,集安組織維和部隊確定將在10日內撤離,是為騷亂終結的最後句點。兩周之內,哈薩克風雲跌宕,引發諸如「顏色革命」、「宮廷政變」等熱議。對此變局,《多維新聞》訪問到政治大學民族系教授、俄羅斯研究所兼任教授趙竹成,探究哈薩克政局震盪的深層動因。本篇為系列採訪第二篇(共兩篇)。
多維:包括哈薩克在內的中亞國家,雖有現代政治制度雛形,實則仍以傳統氏族政治、部落政治為運行規則,從吉爾吉斯的「南北輪流」,到哈薩克的大中小玉茲,皆為例證。其中納扎爾巴耶夫、托卡耶夫皆出自大玉茲,小玉茲則長年被排除在權力核心外,故過去便有發起騷亂的先例。在您看來,部落與氏族政治是否在這次動亂中扮演相關角色?
趙竹成:哈薩克的傳統政治-地域集團可分為三個部落聯盟:「大玉茲」、「中玉茲」、「小玉茲」,其中小玉茲位處裏海邊,為哈薩克主要的能源出產區。而哈薩克的政府高層原則上是由大玉茲、中玉茲出身者占據,其中大玉茲約占1/2,基本上橫跨金融、行政、能源部門,例如納扎爾巴耶夫的女婿卡里特·沙里普巴耶夫(Kairat Sharipbaev,據傳與納扎爾巴耶夫的大女兒舉行了非公開婚禮),便是哈薩克最大天然氣公司KazTransGaz總裁,另一個女婿帖木爾·庫里巴耶夫(Timur Kulibaev)則是哈薩克能源聯合會Kazenergy的主席。
而在大玉茲人員中,又有1/10是出身於大玉茲的沙普拉什特(Shapyrashty,哈薩克語:Шапырашты),這是納扎爾巴耶夫出身的部落。至於托卡耶夫則是出自大玉茲的札剌亦兒(Jalairs,哈薩克語:Жалайыр)部落,與沙普拉什特相較,札剌亦兒地位較低。但托卡耶夫上台後,政府中出身札剌亦兒的人員開始增加。
因此目前哈薩克能源政治的背景如下:大玉茲掌握國家能源,尤其是納扎爾巴耶夫出身的沙普拉什特;但能源出產地的小玉茲人,卻多是石油工人與粗工。有句話叫:「工人窮哈哈,上層肥滋滋。」就是形容這種寡占的不均,再加上疫情衝擊經濟,所以新年後液化天然氣一漲價,小玉茲的民怨就爆發了,而且政治訴求強烈。
曼格斯套州的口號是「納扎爾巴耶夫下台!」阿拉木圖州首府塔爾迪庫爾干(Taldykorgan)還把納扎爾巴耶夫的塑像拆了。另一個重要訴求,就是不少民眾要求出身沙普拉什特的官員離開利益高層,如果哈薩克日後要進行政治改革,增加小玉茲出身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回顧2011年,小玉茲地方其實早有騷亂,當時政府是採強力鎮壓。但這次2022年騷亂剛開始時,托卡耶夫主導採用對話手段,調降了液化天然氣價格,並且解散內閣。因此曼格斯套州的動亂最早停下,畢竟政府滿足了示威群眾的訴求,後續動亂主要是在阿拉木圖。
多維:針對哈薩克兩任總統的權位角力,外界亦頗為關注,更有說法將此次動亂比擬為哈薩克版「葉卡捷琳娜政變」,諸如納扎爾巴耶夫有意安排其他接班人、托卡耶夫趁勢清算前朝勢力等說法沸沸揚揚,納扎爾巴耶夫更一度被傳出流亡莫斯科,後其發言人才出面證實,其仍在哈薩克,但已交出國家安全會議權柄,托卡耶夫正式接掌其職。不知您如何看待這一發展?
趙竹成:權鬥是意外的果,而不是因。首先,利益和權力是統治集團共有共享,不是領導者一家的。納扎爾巴耶夫是這個集團的代表,在位時享受的多,自然也就擁有的多,等他退出政治,也會享有一定尊榮。何況他已擁有「開國總統」(Elbasy)的稱號,首都也以他的名字努爾蘇丹(Nursultan)命名,所以他絕對不會離開哈薩克。
納扎爾巴耶夫之所以交出國安會主席,除了事件發生牽連到自己周邊親信外,民眾要其下台的訴求也是關鍵,若他再繼續擔任國安會主席,就會有立場上的問題。接下來可以觀察的是,事件結束後,納扎爾巴耶夫是否仍能保有憲法委員會席位和執政黨主席職位。至於所謂「另推接班人」,哈薩克仍有「白鬍子」(Aqsaqal,意指男性長輩、有影響力的賢明老人)傳統,決定接班人要經過一定共識,無法一人專斷獨行,況且納扎爾巴耶夫只有女兒,沒有兒子。另外以哈薩克的例子來看,如果自己家裡有糾紛,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外人的問題比較大」。
多維:此次集安組織出兵哈薩克維和,同樣引發外界熱議,畢竟此前其曾兩度拒絕成員國的出兵請求,包括2010年的吉爾吉斯南部種族暴力衝突、2021年的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衝突。托卡耶夫為何會向集安會求援,是否真因局勢失控?或是其有意引入俄方勢力?
趙竹成:首先必須強調的是,此次托卡耶夫的求援、集安組織派出維和部隊,皆符合程序規範,即哈薩克確有「反恐」需求,背後也有外部勢力干涉。與此相比,2010年的吉爾吉斯衝突,其本質是內部的南北政爭,沒有外部影子;2021年的高加索戰爭,則是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間的納卡地區衝突,亞美尼亞自己出兵攻擊,尤其納卡地區本就是亞美尼亞佔領的亞塞拜然領土。這兩件事無法與這次哈薩克動亂相比,也不符合集安組織的介入條件。
至於所謂「托卡耶夫引入俄方勢力」,更有四點要反駁。
第一,集安組織派出的不是「俄軍」,而是「聯合維和部隊」,這次連亞美尼亞、塔吉克都有派人支援,美國卻通過媒體持續渲染:哈薩克引入「俄軍」勢力,彷彿「引清兵入關」般,正是「認知戰」的標準操作。
第二,托卡耶夫自己是俄羅斯國際關係大學畢業的,當過蘇聯外交官,天安門事件時是駐北京二等秘書,後來又有派駐新加坡的經驗。其實與多國政要都有交情,何來「引入俄方勢力」一說?
第三,有評論指出,此次哈薩克動亂,會改寫美俄在此地的勢力耕耘,進而影響其在烏東的相關談判,這也是過度推論。美國在哈薩克的政治影響力本就遠不如俄羅斯,自從2021年10月駐哈大使莫澤爾(William Moser)離任後,美國便一直沒有派任新大使,維和部隊介入哈薩克與否,都不會大幅改變美國在此地的存在,自然也就不會影響美俄在烏克蘭的談判。
第四,有聲音認為托卡耶夫與俄羅斯合謀「摧毀哈薩克獨立」,導致納扎爾巴耶夫的「去俄羅斯化」路線中斷,這也很值得商榷。納扎爾巴耶夫確實是平衡外交的能手,也在哈薩克內部提倡文字改革,規劃將書寫系統由俄文的西里爾字母改為拉丁字母,而作為其接班人的托卡耶夫,也未偏離這條道路,其已將文字拉丁化進程定為2023年至2031年,並同時推動12年義務教育,深化了改革力道。至於維和部隊,其在協助哈薩克穩定秩序後就啟動撤離程序了,究竟要如何影響「哈薩克獨立」?照這個邏輯,日本、韓國與德國這些有外國駐軍的國家,豈不從來沒獨立過?
多維:中國面對此次鄰國騷亂,積極支持托卡耶夫,在事發之初便以「習近平致口信」的方式表態。此次動亂將如何影響中國與哈薩克的關係?「一帶一路」項目在哈薩克的前景如何?
趙竹成:此次事件不會減損中哈關係,兩國依舊互補互利。托卡耶夫本人也是中國通,以前在莫斯科國際關係學院的主修便是漢語,還去北外遊學過。至於「一帶一路」項目是否會受此次動亂波及,這要看哈薩克自己內部情勢的穩定和日後的政治安排。但是哈薩克作為歐亞大陸主通道、中俄兩國的共同後背,以及俄羅斯核心利益地區的角色,短期之內不會改變。
原文發表於2022/1/14《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