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選舉備受兩岸關注,從政黨的提名結果、候選人的選舉策略、選民的投票傾向,到選後的政治版圖變更,皆為各方觀察重點。在此過程中,「制度設計」扮演了重要角色,台灣何以形成藍綠兩黨獨大的政黨體系,又為何出現「配票」、「棄保」的選舉策略,實與制度更迭高度相關。對此議題,台灣大學社會科學院於4月13日舉辦「連震東先生紀念講座演講」,邀請到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王業立,以「台灣選舉制度的政治影響」為題,分析制度對台灣政黨、選舉的深度影響。此為系列報導第二篇(共二篇)。
政黨目的是席次的最大化
王業立指出,由於台灣的縣市議員等基層選舉,採「複數選區單記非讓渡投票制」(SNTV),故不僅同黨候選人間高度競爭,政黨的提名策略也需仔細斟酌,也就是要在提名額度、人選搭配上下功夫,才能求得席次的最大化。
王業立舉例,台北市的大安文山區共有13席市議員,那麼國民黨該提幾席?民進黨又該提幾席?首先不能提名太多,如果其政黨能量能穩上5席,卻提了6席,便可能導致選票分散,讓當選人數減為3席或4席;但若提名少了,能上的席次自然也就少了。而這往往是兩黨的地方黨部最傷腦筋的事情,就是如何適當決定提名額度。
王業立接著分析,決定提名席次數後,「人選搭配」就是下一階段的問題。例如大安文山區13席市議員中,某一政黨決定提名5席,便要避免出現5個博士,或是5個律師的提名結果,因為這會導致候選人的同質性過高,選民可能喪失興趣,故需有人選搭配,也要安排不同派系的候選人。
王業立指出,正因上述情境,導致不少台灣的基層縣市議員候選人,為求突出「鮮明形象」、加深選民印象,需要明確做出市場區隔,甚至打出激進的旗幟。例如有的議員便主打負責老人福利、托育福利,有的則專職軍事領域,此外還有統獨議題,也是在台灣政壇做出市場區隔的方法之一。
王業立舉例,早年有位新黨的台北市立委馮滬祥,便在選舉時公開打出「支持統一」的旗幟。記者事後採訪,其便回答這是為了與其他候選人做出市場區隔,因為當年並沒有其他候選人如此主張,「只要有5%的選民支持統一,我就能當選,就算95%的選民不喜歡我,我還是能當選。」這便是複數選區下,旗幟鮮明意識形態策略的體現。
「棄保」與「配票」是什麼
至於選制對台灣民眾投票行為的影響,王業立也提出分析。
首先,在總統、縣市首長等「相對多數決制」選舉下,「棄保」(Strategic Voting,即策略性投票)現象非常明顯。例如趙少康在1994年台北市長選舉時,便喊出「泛綠已經操作棄黃(黃大洲)保陳(陳水扁),因此泛藍必須棄黃保趙。」台灣的縣市首長選舉但凡出現3個以上的候選人,便容易出現棄保現象。
王業立再舉例,馬英九也在1998年喊出了「尊王(王建煊)保馬」,最後成功當選台北市長,只贏陳水扁不到5%,如果當年新黨選民不棄保王建煊,馬英九或許不會當選,而陳水扁也不一定會在2000年參選總統。如今台北市長人選雖還未定,國民黨的蔣萬安與民眾黨的黃珊珊間,也已喊出「棄保」話語,不論是「棄蔣保黃」,還是「棄黃保蔣」。
但如果在複數選區制下,王業立指出,選人便重於選黨,因此會出現「配票」(Vote Equalization)行為。政黨配票的目的,是希望讓選票平均,而非出現1992年的趙少康這種「超級吸票機」,反而導致其他黨內同志落敗。但候選人也會擔心落選,因此除非政黨動員,否則基本上很少有候選人會「主動配票」給別人,例如1995年民進黨的沈富雄曾在台北市南區的立委選舉中,主動配票給其餘候選人,導致自己「吊車尾」選上。
王業立補充,「配票」有很多種形式,早期國民黨採用「責任區配票」,也就是基於地方黨部、黃復興黨部等形式,組織配票動員機制;台灣民主化之初,民進黨、新黨等新勢力的基層動員力不如國民黨,便發展出新的配票模式,稱作「強制配票」。
王業立舉例,在1995年的台北市南區立委選舉中,應選9席,民進黨提名4席,國民黨提名5席,新黨提名3席,合計已經超過9席。當時民進黨便被批評,其實力根本只夠提名3席,提到4席可能導致選票分散,最後只當選2席。但民進黨提出一種名叫「四季紅」的強制配票模式,也就是在缺乏基層組織的情況下,號召選民「依出生日期」自動配票給沈富雄、葉菊蘭(台灣黨外運動者鄭南榕遺孀)、顏錦福(前台北市議員顏聖冠之父)、黃天府(民進黨大佬黃信介之弟)4位候選人。最後奇蹟出現,民進黨4席全上,當年新黨也氣勢正盛,3席全上,也就是國民黨只上2席。此次民進黨、新黨的「強制配票」模式,成了台灣複數選區的「典範」。
王業立指出,直到今日,台灣的縣市議員選舉中,各政黨仍會發出配票通知,不論是依出生年月日、身份證字號尾數、血型或星座,種種模式不一而足。但配票就像棄保,有時候會成功,有時候會失敗。例如有的候選人不願合作,就會開始挖同志牆角,喊出「告急」、「搶救」、「就差你一票」等口號;有時候派系因素太強、候選人形象差異太大,也會導致政黨配票失敗。但儘管如此,王業立預告,2022年底的台灣基層選舉,各政黨仍會打出自己的配票名單,這套老召不會丟。
王業立表示,其實不只政黨會發動配票,有些台灣的家庭也會自動配票。例如有的偏藍家庭,就會在國民黨、新黨間協調配票比例,這也會在某種程度上,打亂政黨的配票機制。故台灣政治史上,時常出現下述情況:喊出告急的,最後成為最高票;選前民調高的,可能反而高票落選。
此外王業立指出,由於台灣現在逐漸走向兩票制,故也產生「分裂投票」的現象,也就是總統與立法委員,分別投給不同的政黨。以2020年選舉為例,民進黨的全國不分區得票率是33.98%,區域立委得票率是45.6%,蔡英文得票率則是57.13%,與不分區的票相差近24%,意即有的選民雖投給蔡英文,但政黨票並未投給民進黨,可能投給時代力量、台灣基進甚至國民黨。而國民黨同年的不分區得票率,為33.36%,與民進黨只差了一點點,所以都是各分到13席,與總統大選中,蔡英文的一面倒獲勝差異很大。
藍綠兩黨為何都有提名糾紛
演講結束後,有聽眾提問藍綠兩黨的黨內提名紛爭,包括國民黨的羅智強是否能在桃園「空降成功」等,會否影響民眾的投票行為?
王業立指出,藍綠兩黨的提名策略,在過去幾年改變非常多。民進黨早期是除了民調外,還有黨員調查等意見評估,近年則改成了100%全民調;國民黨也逐漸走向全民調,可以說是兩黨殊途同歸。但若認真閱讀兩黨的提名機制,其實都有寫一條,就是「以協調為原則」,如果協調不成,再辦初選,初選則以民調為主。故兩大黨目前,其實都還是以協調為主,不成功的話才會走到初選那一步。由此視角來看,其實目前的藍綠兩黨雖在桃園、屏東出現提名紛爭,卻都沒有違背黨內機制,且全世界各政黨其實都以協調為主,很少像台灣這樣,還辦黨內初選。
王業立表示,藍綠兩黨如今的黨內初選,其實就是比拼所謂的「動員能量」,也就是不只比民調,還要比誰更能動員支持者待在家裡等民調電話,並且講出「唯一支持某某某」;另外因為新人不見得有知名度,故初選往往還是高知名度者之間的較量,或是聲勢較弱的人必須與有知名度的前輩結盟,獲得推薦。王業立指出,如果初選過程鬥得太兇,也可能讓選民感到厭煩,轉而投給其他小黨候選人,因其或許認為小黨會比較清新。但這部分還缺乏科學證據,需要再詳細研究。
另有說法指出,目前國民黨在桃園市市長人選提名上黑幕、內鬥不斷,可能導致民進黨獲利,王業立對此說法持保留意見,一來國民黨人選還沒出來,二來距離選舉還有一段時間,國民黨在桃園的勢力既有藍營板塊、原住民,更有宗親會,要整合這些勢力時間還夠。此外台灣民眾黨在桃園其實也鬥得很兇、民進黨也尚未推出候選人,故還要再觀察。
台灣選制改革能否根除派系
另外也有聽眾提問,台灣的選制改革能否根除派系政治?對此王業立分成兩個層次來答覆。
首先,在立委選舉上,台灣已經採取並立式單一選區兩票制。民眾黨曾提案,希望把「並立制」改成「聯立制」,也就是以政黨得票率分配總席次,扣除當選的區域席次後,才是不分區的席次數。但若採用「聯立制」,王業立表示,看德國經驗就知道,台灣勢必走向多黨制,也就是要組成聯合政府,德國在二戰後便從來沒有一次單一政府過半,全是聯合政府,這或許就是為何民眾黨要提出這個改革的原因,因為這樣有利小黨生存與發揮影響力。
但王業立接著分析,台灣現在是逐漸走向總統制的半總統制,若要改成聯立制,便可能導致立法院沒有任何政黨能過半,也就是會出現強勢總統,配上多黨林立、無法制衡總統的議會,其實與許多拉丁美洲國家的案例類似。如此制度搭配是否合適,值得深思。
至於縣市議員等基層選舉,是否能改成單一選區兩票制,杜絕派系干政的現象,王業立表示此議題一直有在討論。但這也會有一些問題,一來在地方選舉上,政黨政治的現象還不明顯,民眾未必能接受選制如此修改,當然也有人主張,就是要以此方式教育民眾政黨政治的意義;二來,在立委全國不分區選舉中,結果也與當年改革時的期待不同,過去人們希望能在不分區名單中置入專業團體、專業代表等,但如今藍綠兩黨的不分區名單,還是充斥政治分贓的現象。
王業立反問,若連立委選舉都如此,未來基層選舉也改成兩票制,是否又只是創造了新的分贓管道?另外以台北市為例,若未來要改成不分區議員多少席,區域議員多少席,還要重劃選區,且如此一來,議員職能會否與村里長無異?
王業立總結,選舉制度能否改變派系影響力,在地方層次上或許很難發揮效用。而在立委選舉上,也可以發現,中南部縣市還是很多地方勢力選上不分區立委,「全縣型派系」有在式微,但以不分區立委為山頭的新派系,卻正在崛起、方興未艾。因此選制改革可以說是改變了派系風貌,卻沒有去除派系政治的運作機制。
原文發表於2022/4/18《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