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世紀初以來,美國的奴隸制爭議始終未曾停歇,此時也正逢美國人大舉向西開拓殖民的時代,移民們占有土地後便計畫建立新的州份,挑動了蓄奴州與廢奴州之間的平衡。1819年,阿拉巴馬州(Alabama)以蓄奴州身分加入美國,使得兩派之間保持各擁11個州、22位參議員的平衡,但由於北方廢奴州人口較多,眾議員數量自然也多於南方,使得南方不斷處心積慮,增加新的成員。
南北角力
1820年,密蘇里(Missouri)建州在即,該州為蓄奴州,將再次打破平衡。為此,北方決定將也有意建州的緬因(Maine)從麻薩諸塞州(Massachusetts)中劃出,以求重歸平衡;同時以密蘇里州南界、北緯36.5度線為界,規定此線以北新設之州俱為廢奴州,以南則為蓄奴州,稱「密蘇里妥協案」(Missouri Compromise)。
「小巨人」(Little Giant)史蒂芬.道格拉斯,提出了充滿爭議性的堪薩斯──內布拉斯加法案,儘管他的本意也是為了防止美國走向分裂。
密蘇里妥協案僅是權宜之計,雙方都想將勢力跨過此線。1854年,伊利諾州民主黨參議員史蒂芬.道格拉斯(Stephen Arnold Douglas, 1813 – 1861)提出《堪薩斯──內布拉斯加法案》(Kansas-Nebraska Act),主張準備建州的堪薩斯與內布拉斯加兩地居民可以自由選擇加入南方或北方,而這兩地皆位處妥協線以北。由於民主黨在參眾兩院皆占多數,順利的通過了這項法案,也引起廢奴派政治人物警覺,共和黨(Republican Party)便是在這樁法案的背景下成立。
為了爭取堪薩斯,廢奴派與蓄奴派支持者開始有計劃的移民入境,爭奪土地、議員席次、甚至州憲法條文,兩邊的衝突逐漸從口舌之爭惡化為拳腳相向,最後甚至刀槍齊出,各有數十人到近百人在一連串衝突中傷亡,史稱「血濺堪薩斯」(Bleeding Kansas)。
挑起戰端
本次事件的當事人薩姆納,作為廢奴派的主力戰將,他的言詞得罪了不少政敵。
1856年5月20日,麻薩諸塞州共和黨參議員查爾斯.薩姆納(Charles Sumner, 1811 – 1874)在會議中發表了〈對堪薩斯的罪行〉(The Crime against Kansas)一文,嚴詞抨擊《堪薩斯──內布拉斯加法案》及其導致的一系列流血事件,並將矛頭指向提出法案的道格拉斯和南卡羅萊納州參議員安德魯.巴特勒(Andrew Pickens Butler, 1796 – 1857)兩人。
托博索的杜西妮雅,唐吉訶德幻想中的女主角,原型是隔壁村莊的農家女,在某些解讀中甚至是個妓女。Dulcinea這個典故也用來比喻「對於虛幻理想的奉獻與愛護」。peko
薩姆納將堅決擁護奴隸制的巴特勒比做唐吉訶德,自以為是個充滿俠義之心的騎士,要守護心目中的杜西妮雅(Dulcinea del Toboso),卻不想想她不過是個妓女。而為了報復巴特勒先前抹黑自己和逃亡女黑奴有一腿的謠言(廢奴派人士常常遭到類似的指控),薩姆納也嘲諷了不久前剛中風、言語出現障礙的巴特勒沒辦法為自己辯駁。
薩姆納來自波士頓一個經濟並不寬裕的家庭,他的父親老查爾斯(Charles Pinckney Sumner, 1776 – 1839)雖然是個哈佛出身的律師,但事業並不順遂,只能擔任麻州眾議院的書記員勉強餬口,後來好不容易調到薩福克郡(Suffolk County, MA)擔任治安官,才足以讓小查爾斯接受高等教育。
出身低微的薩姆納一家都是堅定的廢奴派,不但反對奴隸制,更推崇種族融合,這在當時算是相當前衛的思想。小查爾斯於1834年自哈佛法學院畢業,1840年起從政,除了堅決反對奴隸制與種族隔離外,也推動教育、司法、獄政等諸多改革,被視為麻州政壇最激進的改革派人物。1851年,薩姆納代表自由土地黨(Free Soil Party,於1854年併入共和黨)當選麻薩諸塞州參議員,展開長達25年的議員生涯。
實際上沒有登場的巴特勒,這是他在1849年拍攝的銀版照片。
薩姆納的辛辣言詞當然惹來對方的憤怒,當事人之一的道格拉斯便評論道:「這渾球肯定會被其他該死的渾球開槍。」(巴特勒當天因病請假)如同道格拉斯所預料,他的同黨之中馬上就有人忍不住了。
火爆浪子
戰意旺盛的布魯克斯,就算膝蓋中了一彈也不影響他的號鬥性格;這不是他第一次和別人起爭議了,但南方人就愛這一味。
巴特勒的表弟、同樣來自南卡羅萊納州的民主黨眾議員普雷斯頓.布魯克斯(Preston Smith Brooks, 1819 – 1857)大為光火,他聲稱薩姆納的言論已超出辯論的範疇,根本就是誹謗;為了維護親人的名譽,布魯克斯有意向薩姆納提出決鬥。
布魯克斯年輕時便以性格火爆聞名,在南卡羅萊納學院就讀時便曾因持槍威脅警察而險些被學校開除,但他最後仍然順利畢業,並成為一位律師,同時經營一座農場。布魯克斯成年後性格不改,他在1840年南卡州州長選舉時又和同鄉的另一位律師、著名決鬥者威格法(Louis Trezevant Wigfall, 1816 – 1874)決鬥,結果被對方一槍打穿大腿,使他得終身拄著拐杖。
儘管身受重傷,但這並未影響布魯克斯的銳氣,他在1844年選上南卡羅萊納州眾議員,次年投身美墨戰爭,1853年時又選上聯邦眾議員。就像絕大多數來自南卡州的代表一樣,布魯克斯也是奴隸制的堅定支持者。在挑起決鬥前,布魯克斯向他的同事、南卡州另一位眾議員勞倫斯.凱特(Laurence Massillon Keitt, 1824 – 1864)徵詢意見。
凱特在政治立場上與布魯克斯沆瀣一氣,甚至更加激進,他被政敵們歸類為「食火徒」(Fire-Eaters)的一員,這一派人物全是強硬蓄奴派,以南卡羅萊納州為基地,主張蓄奴州應當退出美國、自行獨立;前述的威格法也是這個團體的成員,他後來在德克薩斯州選上聯邦參議員。凱特認為,決鬥是紳士專屬的行為,粗鄙無禮的薩姆納沒資格和布魯克斯決鬥,應該用別的手段「教訓」這位老兄。
布魯克斯的夥伴凱特(左)與埃德蒙森(右),這兩位也不是好惹的,尤其是凱特。
維吉尼亞州民主黨眾議員亨利.埃德蒙森(Henry Alonzo Edmundson, 1814 – 1890)隨後也加入了他們的密謀,以暴躁聞名的埃德蒙森過去曾因《堪薩斯──內布拉斯加法案》的爭議和俄亥俄州的自由土地黨眾議員坎貝爾(Lewis Davis Campbell, 1811 – 1882)槓上,坎貝爾當時以冗長辯論(Filibuster)干擾議事,引起民主黨議員抗議,埃德蒙森則因企圖持械攻擊坎貝爾而被趕出議場。幾個月前,同樣來自俄亥俄州的眾議員吉丁斯(Joshua Reed Giddings, 1795 – 1864)出言諷刺埃德蒙森,差點又引起暴力衝突。
「南方的騎士精神」
兩天後,5月22日,布魯克斯偕同凱特、埃德蒙森兩人,在會議休息時間找到了薩姆納。布魯克斯先是平靜的出言質疑薩姆納的言論侮辱了他的親人,當薩姆納正要起身回應時,布魯克斯冷不防抄起拐杖,對著薩姆納的腦門全力敲了下去。猝不及防的薩姆納被砸得眼冒金星,本能性的躲到桌子底下;但布魯克斯不打算放過他,而是將薩姆納拖了出來繼續打,就算拐杖在扭打中斷成好幾節、自己也被碎片刺傷眼睛,布魯克斯依然照打不誤。
時值休息時間,議場內的人不多,來自肯塔基的資深參議員克里騰登(John Jordan Crittenden, 1787 – 1863)連忙站出來調停,但被凱特和埃德蒙森擋下,揮舞著手杖和手槍的凱特當時甚至作勢要攻擊克里騰登,喬治亞州民主黨參議員圖姆斯(Robert Augustus Toombs, 1810 – 1885)趕忙插進來隔開兩人,才沒讓衝突擴大(但他對薩姆納可沒半點同情心)。
「南方的騎士精神」──北方報刊對於薩姆納事件的諷刺畫。
此時,薩姆納的同事、紐約州共和黨眾議員莫瑞(Ambrose Spencer Murray, 1807 – 1885)和摩根(Edwin Barber Morgan, 1806 – 1881)等人找來了警衛,這才把布魯克斯架開,並將幾乎失去意識的薩姆納帶到休息室接受緊急治療,整起事件大約歷時數分鐘。薩姆納雖然被打得頭破血流,還留下終身性的後遺症,好在尚無性命之憂,休養幾個月之後便可以恢復工作。
杖擊事件在輿論間引發軒然大波,北方與南方各自將薩姆納與布魯克斯視為英雄烈士,並將對方斥為卑鄙小人。在北方各城鎮,薩姆納的支持者紛紛上街遊行,表達對薩姆納的聲援;過去不滿薩姆納激進作風的政治人物們也願意放下歧見,攜手合作以抵抗「野蠻的奴隸制」,無形間讓共和黨聲勢大振。
當時擔任麻薩諸塞州共和黨眾議員的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 1820 – 1870,後來擔任駐大清公使)故意在報紙上發文挑釁布魯克斯,誘使對方提出決鬥;布魯克斯果然中計,但當他得知蒲安臣素有神槍手之名,而且還特別選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上單挑後
[1],立刻收回了挑戰,理由是他不想穿越對他充滿敵意的北方各州。布魯克斯倒是向另一位撰文抨擊的麻州參議員威爾遜(Henry Wilson, 1812 – 1875)要求決鬥,但威爾遜認為決鬥不合法又不文明,並未理會這項挑戰。
布魯克斯事後因傷害罪被起訴,但最終以罰款了事;眾議院嘗試對他施以重懲,提議開除布魯克斯,但被民主黨人擋下,布魯克斯於7月14日自行請辭。然而,南方輿論一面倒的支持布魯克斯,他收到了上百根新的枴杖,不少支持者不但嘲笑薩姆納故意裝病博取同情,還認為布魯克斯下手太輕,希望他再打一次。
布魯克斯的枴杖握柄,目前收藏在波士頓老州議會大廈(Old State House)。
唆使布魯克斯行兇的凱特則遭到參議院嚴厲譴責,他和布魯克斯一起宣布辭職,接著投入半個月後的補選。南卡羅萊納的選民對他們相當買帳,將兩人重新送回眾議院。至於埃德蒙森雖然也被提名譴責,但對他的表決並未通過;埃德蒙森事後收回了布魯克斯的枴杖,他將拐杖的碎片分送給支持布魯克斯的議員們,他們將拐杖碎片製成戒指、項鍊等飾物,用以表達對布魯克斯的聲援。至於拐杖的金屬握柄則交給了眾議院,至今仍擺在博物館中展示。
分裂的倒數計時
這起事件使得美國社會的矛盾進一步加深,南方蓄奴派與北方廢奴派更為團結也更加排外,共和黨儘管未拿下1856年總統大選,但在參眾兩院和各州議會大有斬獲;雖然民主黨仍藉著「五分之三妥協」(Three-Fifths Compromise)
[2]佔有優勢,但已經無法阻止廢奴派的整合與進逼。
薩姆納在1856年美國總統大選中一度被提名參加共和黨初選,他因尚在養傷而辭退,但仍在參議院選舉中保住一席。由於傷勢未癒,薩姆納就職後隨即請假前往歐洲休養,直到兩年後才回歸。內戰期間,薩姆納仍保持一貫激進的立場,但已不像以往一樣咄咄逼人,也說服了林肯總統於1863年1月發布了《解放奴隸宣言》,並致力於戰後的和解與重建。薩姆納晚年因反對美國吞併多明尼加及干預古巴而和總統格蘭特(Ulysses S. Grant, 1822 – 1885)決裂而遭到黨內架空,不久後便因心臟病發死於任上。
布魯克斯在1856年的眾議院選舉中再次連任,但他的態度似乎有些軟化,曾言若堪薩斯拒絕奴隸制,聯邦也不應拒絕他們加入。這番言論讓南北雙方都對他有些改觀,但尚未等到新一屆議員就職,布魯克斯便於1857年1月27日因支氣管炎驟逝,年僅37歲。
埃德蒙森仍在維吉尼亞擔任眾議員直到1861年,在內戰爆發之際,埃德蒙森主動辭職,並呼籲他的支持者響應南方,自己召集了一批志願者加入南軍參戰。1864年,埃德蒙森以中校軍銜退役,之後淡出政界,以經商和律師為業,直到1890年逝世。
凱特也在1856年的眾議院選舉中連任成功,但他並未因薩姆納事件而有所收斂,在兩年後又鬧出了另一場大規模衝突。
(待續)
[1] 決鬥在美國實際上並不合法,但按照慣例,接受決鬥的一方有權選擇地點和武器,因此蒲安臣故意引戰後將決鬥地點選在加拿大,還挑了自己最擅長的步槍當武器。
[2] 1787年美國憲法中的一項妥協條款,未解放的黑奴只算0.6個人口,但他們沒有投票權,使得奴隸數量眾多的南方各州增加了30%的眾議員席位與預算分配,1868年南北戰爭後失效。與其相對的還有「康乃狄克妥協」(Connecticut Compromise),規定參議院席位為每州固定兩席,讓人口較少、面積較小的北方州份較有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