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路上看到一則趣聞,大意是某間高中為了校園重建,意外發現一張剝落的黑板,而上面的值日生名字還沒有被擦掉,仿彿就像被封鎖在時光的琥珀裡。校方懸一萬元要召喚這兩位於民國70年代的值日生,邀請她們回來見證歷史的軌跡,「擦掉它」完成當日沒有被完成的工作,也完成一則青春紀事。
讀這則新聞的時候,我想起了什麼。
那時的我和新聞裡的值日生年紀相仿。我也有那樣的苦澀青春。
電影九降風劇照,純粹覺得和故事很搭,和電影沒有關係啦
第一次跟她倒垃圾的時候,我六號,她八號,就那麼湊巧七號沒來,七號上學三天就不認同班導強勢作風,透過種種關係轉到別班。
七號不見了,我們成了宇宙最靠近的兩個號碼。
我一開始就不喜歡八號。
我覺得她很奇怪。她總是第一個到學校早自習的人。同學總是趁班導還沒來的時候,偷偷趴在桌上補眠,她卻沒有。她拿起了卡帶隨身聽,接上了耳機,嘴巴還唸唸有詞。
他們大概都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我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嘴裡哼著西洋老歌,腦袋好像就長出天線,接收著每日英聽廣播節目結束前的最後一首歌謠。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我不想注意到她。我英文很差,她跟著哼的每一個單字,都像最響的悶雷,轟在我的耳膜之上。
她就這樣進入我高中的熱帶幻夢。
終於輪到我們一起擔任值日生的那天,我和她保持距離。她可能也感受來自我底心莫名的惡意,總是若有似無地避著我。
我們之間分工得很好,同一天的值日生,做著天南地北的雜務。她擦黑板,我掃地。她為老師裝水,我有禮貌地替師長開門。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緘默是我們能夠忍受的最大公約數。
放學前的最後一節,果不其然,垃圾桶爆開了。
夏日初綻,慾望如堆積的鋁箔包在桶子裡悶蒸著。湯湯水水的汁液,忍不住一季的過甜,紛紛從微孔裡,洩露出青春的秘密。
超重過載的慾望,我們兩個任誰都無法獨自扛起。
她什麼都沒說,搬起桶子的一側,就往教室外走出。一瞬間,半斜的桶子就要往她身上砸落。
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本能似地衝了出去。
我護住了她,卻沒能護住自己。
她還是什麼也沒說。
她從口袋裡掏出少女懷有幽香陣陣的手帕,替我擦乾那些湯湯水水,那些所有過剩的慾望。
那是我們眼神交會的第一天。
/
沒有人發現,她也沒有說,但我越來越享受我們一起倒垃圾的下課十分鐘。
我佯裝我們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就快要發生,期待發生,卻還沒有發生。
夏日的垃圾越積越多。
這是好事,這代表我每三節課就可以裝得若無其事,和她一起去倒垃圾。
為了讓三節課變成兩節課,我每天多喝好幾罐含糖飲料。
為了讓兩節課變成一節課,我請同學不用壓扁鋁箔包。丟就好。丟越多越好。
我在垃圾裡渴求愛情的味道。
她一滴飲料也不碰。她只喝水。
她只喝水。除了營養午餐,她什麼也沒碰。
她根本沒有零用錢可以碰。
她家很窮,非常非常的窮。用手帕而不用衛生紙,是舊時代優雅的表現,也是節儉的暗示。
她努力學習,把握每一秒鐘的學習也不浪費。她聽那些外文的廣播是想把自己變得更強。她哼那些過時的西洋經典,一如老鷹合唱團的《加州旅館》,不是因為她想住在豪華的星級旅館,是她哪裡也去不了。她就困在這裡,像一隻擱淺的鯨魚,世界的大門,因著她的貧窮,荒蕪地永遠上鎖。
〝You can check out any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你可以退房,你永遠無法真的離開」,第一次偷偷牽手去倒垃圾,繞了校園大半圈,她半哼著歌,半解釋歌詞給我這個遲鈍的人聽。繞回來教室時,我才不情願地從她的手裡鬆開。我才不想離開。我想永遠握在她的指縫裡,直到加洲的旅館爆炸,直到天邊的老鷹因我們的愛而閃瞎,直到「亡命之徒」(Desperado)全部回心轉意,不再逃亡,只因已經抵達,那愛的彼岸。
她就這樣每次都哼歌給我聽,所有的垃圾都看不見。所有的欲望都因她絕美的歌聲而昇華。
她昇華了我,卻超拔不了自己。
期中考的第一天,她沒有出現。我不敢問。老師也沒有透露出什麼。
第二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放學的午後,我在無人的空蕩教室裡,發現被遺忘的卡帶隨身聽。
我木然地按下播放鍵。什麼西洋歌曲也沒有。
我聽見了自己對她說話的聲音。
她錄下了我。我們每次偷偷牽手去倒垃圾時,那些我對她說的無聊情話。
每天早上,陽光輕柔地照在她的臉上,她聽英文廣播的時候,都偷偷回播上一次的我們。
那是她的《龍舌蘭日出》(Tequila Sunrise)。那是她不需靠酒也能醉的安心依賴。
這些小事,我從不知道。一如我不知道,今天又是我們一起擔任值日生。
黑板上老師寫下值日生的字跡終究可以抹去,但她的座號在我的心中已經擦不掉。
中輟的她已經退房,我卻永遠離不開了。
我永遠離不開愛了。
瓦力選歌/Hotel California
老鷹合唱團於1977年發行的同名專輯《加州旅館》據說是20世紀最暢銷的單一唱片,比貓王或披頭四的唱片還多。歷來此曲因其完美的語意曖昧(perfect ambiguity),遊走在性、戰爭、毒品、甚至邪教的符號上不斷被大量地文化論述。然而其中一個我最喜歡的說法,是來自作詞的Don Henley自己說的: a journey from innocence to experience, 一個由天真無邪到經驗老到的旅程。這次小說的努力,則是質問這樣的經驗是否有用。或者,更極端地說,與其更事故老成而沒有傷害,天真顯得愚蠢的愛,是否更令人離不開,是否才是旅途上更值得的人生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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