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削得薄薄的像帖影子。帶著輕盈的行李回到陽光氾濫的地方,我說,好像這座城市把我整個冬天的好天氣都偷走了。影子還沒降回來之前我洗床單,曬被,沖一壺帶著酒香的咖啡,窩在階梯上背貼著牆讀書,頓時有了可以永恆蜷曲於這溫暖房間的錯覺。
至少在好天氣還沒變壞之前我是這麼想的。而不知道那究竟是學期開始的忙碌所導致的陰鬱,抑或是我的緣故:我來到這裡於是事物都隨著悶沉轉暗(我想到我畢竟是那種很容易就把話題聊死的人)。我恢復五點或是更早起床的習慣,在一天裡最冷的時候獨自穿過漆黑的長廊,搭電梯下樓在飲水機前,一壺壺將初醒的身體灌暖。必須醒來。
或許整座月份最接近金黃的時候也同這一個月二十八天一樣稀少薄弱。然而為了把這些時刻保存下來,我幾乎就相信自己可以經歷所有冰冷。一個月的尾聲才意外發現聽了一張樂觀得不合時宜的歌單:一整張歌單沒有任何小調和無法容忍的吵,輕快如雨或腳步,柔軟如厚被滲漏的棉絮,隨時都能籠罩身體,流入縫隙。有一些長歌彷彿原地顫動的積水,有一些快歌如疾步前行:然後折返,像是從來沒有走到更遠,更暗的地方去。
而我打下這些文字似乎也是想避免自己承認,這些無止境的下午與快樂,都只是輕易的假設。
Short Stay - The Fur.
寒假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我十一點起床,喝了咖啡和半碗湯作午餐,穿過家門外田野中央的小路,走了一陣子去搭公車,到了小鎮中心再轉一次。這樣去到城市大概也是兩點多的事了,我不像平時去些美術館或書店這類需要端莊矜持著姿態並保持專注的地方。有一種無事的下午我只想鬆散。散得連妝都沒化卻穿得張揚花俏,襯衫上的紅花在行走間隨摺痕翻飛,擦亮的皮鞋鞋跟敲地,行道上連灑落如葉的陽光都清脆起來。
並不是第一次聽The Fur. 但像這樣的專輯就是得留到恰當的下午才能聽懂。一路上循環了好幾次《Town》,尤其著迷〈Short Stay〉。上網查了樂評說The Fur. 的Dream Pop風格聽來洋氣不太像台灣樂團,我倒覺得The Fur. 屬於某種混合、夢幻奇異唱著英文但仍然認得出台灣獨立音樂的性格:我說不大清楚,總之是那種夾在國外Dream Pop歌單之中還是藏不起來的「對吧這至少不是歐美那邊的團」無關腔調或編曲的氣味。
我後來去了離車站不遠的繁榮商圈(下午三點整條街看起來睡眼惺忪地,你可以認出店內空調剛開、店員靠著櫃檯或者擦拭著櫥窗神情裡的無聊)。畢竟是星期五。我逛過了這座商圈每一間經過的古著店,去過多次或者從未聽過的。一個人逛衣聽起來很寂寞,實際上習慣了卻令人享受。可以毫無壓力地翻看店內一件件喜歡的衣飾——撫觸領子的絨布材質、袖口圖案細緻的鈕扣、滑面或者棉布燈芯絨的布料及花色、繁複的腰間車線(依據經驗車線很能看出店家所收藏的貨品品質優劣)、內裡的襯布做工——而無需在意他人等待時的不耐煩。當然有伴時也能非常俗氣地試穿好不好看,但那之於我似乎逛衣除了逛衣便多了一分社交的任務(特別是對於穿衣風格我身邊的人總是禮貌性地不予置評)
聽著〈25〉才突然想到,在去年的某個時候已經看過了The Fur. 的解散消息,大抵也是在社群網站上經他人轉發看見的,那時按了讚之後卻到現在才開始感到可惜。
後來看上的是一件大衣,布料厚實版型硬挺做工極細緻摸在手裡都感覺不凡,翻開標籤上以金線繡著Yves Saint Louis便鬆手不敢看價格了。古著店常用的推銷辭令:你喜歡的衣服在這裡都只有一件。後來我想我許多事物,就是因爲在某個時候佚失而再也找不回來,才有後來的追憶與深愛。
而再更久之後在路上遇見那件大衣我肯定也認不出來了。
Crazy - Spiritualized
新學期決心節省度日的我發覺一週的採買日逐漸成為快樂的一大源頭。怎麼說呢,在忙亂煩躁的週一傍晚散步至兩個街區外的超市,半倚著潔亮的推車逡巡於貨架與貨架之間。在成排的調味料玻璃罐、砂糖和各式品牌的穀類駐足許久;掙扎於即期麵包優惠折數與其熱量(後來索性放棄告訴自己要回去燉一大鍋甜五穀粥作為早餐);在蔬菜的冰櫃前腳步放慢,已經帶夠的水果這次就繞過不看;倒是在冷凍食品區興味盎然地觀望許久,轉角過去的酒區也是,儘管最後結帳的是兩串抽取式衛生紙、肉桂粉與黑糖。
我與自己的倒影在那玻璃櫥窗前蹲伏下來時,耳機裡出現了Spiritualized的〈Always together with you〉。會不會太俗氣了點呢但說起來這也真是首俗氣軟膩的情歌。首先注意到的是蒸氣般纏綿的和聲、朦朧粗糙如收音機播送的歌唱、發送信號輕微的電子嗶聲,前段詩意柔和的鋪陳在第一段副歌迎來爆發,Spiritualized熟練的重複旋律再層層疊疊堆加、混合、最終歡快地歪斜的太空搖滾式編曲。
〈Always together with you〉如同熱烈告白與狂歡,繁複盛放於個人內裡的花園〈Crazy〉乍聽沒那麼精彩,相對內斂卻溫柔,如與愛人一人牽緊一只購物提袋的耳朵,在不甚平整的人行道上看著淡淡暗去的天色與閃爍的街,姿態蕩漾地走回住所。是如此的夢幻讓我在購物、散步與煮食間獲得某種踏實與前進之感。儘管這些歌纏繞的時刻,都比想像中來得短暫。
ESP -Beach House
我在剛來到高雄時所寫的日記裡找到了Ø拉。Ø拉是一個女孩總是將自己比喻成床頭邊的電扇,乾淨、俐落,旋轉時帶著輕微噪音,但因為善盡其功能而並不妨礙。重度近視者Ø拉在十二歲的時候動了眼睛手術,幾乎是毫無代價地獲得全新的視力。她看向鏡子時也就突然察覺,摘下厚重黑框眼鏡後的這張臉孔,原來是這個樣子啊。那像是毫無預警地就被降生一具身體:從今之後,妳就要跟妳自己相依為命囉。
我不知道為什麼選擇的比喻是電扇。那是因為她醒來後第一個看清楚的事物,因而召喚了某種難以言明的哀傷嗎?或者是在那日復一日的旋轉之中,所有的灰塵、皮屑和髮絲,都被高速整齊地捲入核心,乃至終於壞損廢棄時讓人會拆開來看:啊,原來所有被收拾進去的混亂,最後裹成了這樣一顆難以恢復的心哪。
我一直想寫的都是那種殘酷冷冽的小說,然而讀過後的人都說,其實你很擅長寫這種溫暖的核心。我不知道那種溫暖究竟是屬於某種少女情懷式的一廂情願,或者自以為明白生命原理的說教,或者嘗試引起他人落淚的庸俗欲望⋯⋯那只是出於一種「想把自己身外極愛卻故障之物」修理好的執著而已。
或者也是因為我花了一些時間理解寫得好的溫暖其實比創口更痛。我的意思是,那些大調、陽光與和緩都只是手段。我突然明白這才是最艱難。
Nowhere Near - Yo La Tengo
回到那個在商圈、陽光燦爛全無冬意的下午。我在這樣打發時間卻不為抵達什麼,彷彿偷來捏在手裡的僥倖時刻,從最後一間古著店惦記著好看卻未買的大衣走出,突然也意識到不知道該去哪了。我打開手機搜尋找到附近一間美術用品店,是那種習畫時期老師和同儕經常提起,價格壓得最低國內外品項繁盛非常的,這個城市裡老牌出名的美術社。幾年前極想拜訪卻因為陌生畏懼這座城市的結構與交通(畢竟位處商圈之中)而遲遲沒來,卻是在早已不畫圖所學盡棄的這年迷迷糊糊地抵達了。我便以某種慚愧的姿態彎身潛進這家老店,天花板壓得低低的,一進門便堆滿各式畫架、畫板和滿牆的工具書圖冊,更往內走才是畫筆刮刀松節油調色盤與壓克力水彩油畫顏料昂貴的便宜基礎的各樣進口畫紙,以及那些常人難以想像的瑣細工具(幾年前的確著迷於逛這類美術社,我懷疑那比起想精進畫技的急切或許更像是,貪心得想全部都搜集起來的戀物情懷:我沈迷擁有它們而非使用本身,或許這種惡習的顯現也說明我為什麼沒持續畫下去)。總之整間店像是要滿出來了霍爾的移動城堡式地,使我格外謙卑膽怯了起來,在那狹窄的走廊小心甚至有點恭敬地禮讓其他同齡的學生。都是有繼續畫下去沒被淘汰掉的人哪,我心裡總是這樣想著。
在那家店的底部我找到了一個同樣窄仄擁擠,向下延伸的陡峭階梯,商品倉庫顧客需止步,上頭這樣標示著。我凝視著那光線微弱的地下室,身邊環繞著以前慣用的日製水彩顏料、彩盤與水彩紙。我眷戀地輕撫那些紙的質地,感覺有些東西是就算買下,卻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收拾起來了。
我停滯在那裡很久,很久。直到工作人員困惑地走來問是否需要什麼,我才禮貌地說,我只是經過進來看看而已。
那樣短暫的永恆,已經足以讓我明白自己是贗品。踏出店門時天已經開始沉了,我跟同個年紀的高中生搭上同一班公車,搖搖晃晃地背著這正要明亮起來的城市返回我們海線的小鎮。在那疲倦虛弱的空調之中,我在窗邊看著灰色的公路風景,感覺在這不屬於我的人群之中,我躲得比想像中來得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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