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夏吉.班恩》道格拉斯‧史都華,麥田,2022
她每天都化好妝、梳好頭髮,從墳墓中爬出來,抬頭挺胸。她喝了酒,受盡羞辱,隔天依然會重新起來,穿上最好的大衣,面對世界。她肚子空空,小孩挨餓,卻仍喙梳理好頭髮,欺騙這個世界。
(本文為《親愛的夏吉.班恩》導讀文章。其實,出版社寄來開始讀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包法利夫人,愛格妮絲那樣過分理想化愛情與現實的樣貌,令我一直想起包法利夫人前往偷情的路途中,從未在意自己花費不貲買來的鞋襪裙早已因踐踏泥濘而變得毫不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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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能看過影集描繪八○年代宮闈內英國皇室與首相柴契爾的政治角力,也可能在教科書上得知當時經濟衰退、通膨和失業率攀升的問題,政治與財政策略上的急速轉彎,加劇沒落礦區的貧困,然而實際情形不比書面資料昭昭幾行字可盡數。於是在《親愛的夏吉.班恩》之中,遂能讀到領著救助金卻拿去喝酒、賭博的母親樣貌;以及一個因性別氣質而自顧不暇的兒子,一邊將母親拉回正軌,一邊抵禦霸凌,如此艱困地成長的生命史。
這樣的時空看似很遠,其實很近。
雖是母子互相扶持也相愛相殺的故事,但我更認為作品是借孩子之眼來觀看母親的一生:愛格妮絲帶孩子改嫁,為追尋愛情與自我遷居。然而所謂的新生活卻不如料想的光潔亮麗,迎接她的不只是貧困,還有伴隨而來的墜落。當發現自己所託非人,為愛走天涯的浪漫劇本頓時改寫,成了淪落異鄉的棄婦悲歌。幾近一切被剝奪的人生,她酗酒澆愁,客觀看來更像心理意義上的退行:只要陷入無能狀態,變得像孩子一樣,就能假裝不必面對成人世界裡的種種難題,也因此她的三個孩子不得不早熟。然而說「早熟」,也不過是角色顛倒的「假成長」,畢竟母親之於他們是一面哈哈鏡,照出了生命那份既可笑又殘酷的真實。於是女兒凱薩琳趕緊遠嫁他鄉迎接新生,大兒子里克也趁早切割家庭追尋自己的夢想,唯獨小兒子夏吉擔負起照顧母親的責任,成了他們幼時「你最後碰到球」的遊戲的輸家,靜待母親的時間歸零。
本書時空背景是經濟政治劇烈轉型的年代,而敘述鏡頭視角聚焦腳步無法跟隨的底層人民生活,更正確來說,底層還有更底層:收入、工作、信仰,甚至是性別,都能成為人類彼此間互相比較傾軋的條件。說是貼近我們,實則是因為作品不僅呈現他時他方,在我們一代人的記憶裡,也曾出現如主角小夏吉那般,因為自身生理性別與性別氣質不符單一標準而被當成異類般對待,或者因社經地位、家庭狀況而被另眼相看的情景。
然而時至今日,這樣傾軋相殘的情狀消失了嗎?想來這個答案再明顯不過,我們也別自我蒙騙。
《親愛的夏吉.班恩》敘事時間軸從小夏吉獨立生活伊始,倒敘家族歷史,母親與同性戀兒這樣在父權體系底下的性別弱勢母子組合讀來特別令人感到殘忍,宛如小說反覆描述的天候總是寒雨紛飛、溼地泥濘,欲振乏力的不知到底是天氣,還是所有人物的心。救助金買來的啤酒或許暫暖身子,但無法使人與自己發光發熱。或許讀者會責難愛格妮絲身為母親卻拉著三個孩子沉淪,一如我們總責難家庭與童年代帶給自己的負累,但不如說是整個時代就像小說裡的陰霾天氣無法散卻,淹沒所有人。閱讀時最觸動我的一段是愛格妮絲也曾振作,認真戒酒、工作、生活,想從自己曾受過的家庭暴力陰影脫身。小說寫「從灰燼中走出」的日子裡,她不必大費周章,只要自我保持清醒,孩子就感受得到母親這個人(實際層面或抽象意義上)的回來。但她面對的不僅是自己、自己的酒癮,以及在愛情上寄託一切的未熟心態,有時更是面對著整個時代給人的囹圄。最後她是否走出這個性別與時代的牢籠?主角夏吉送走了母親,自己是否也展開新生?還是留給讀者,跟著敘述,一起走過這場母子攜手成長的艱難。
最後容筆者再贅述一點。雖然《親愛的夏吉.班恩》是道格拉斯.史都華第一部作品,讀來卻熟極而流,毫不生澀。我反覆注意到的是,作品很常描繪人物的牙齒,讀來隱然有弦外之音:愛格妮絲長得極美卻遺傳了家族的一口亂齒,拔除後換上美麗的陶瓷假牙,好讓自己擁有堪比明星的笑容。這一小部分無法掌控的醜陋的自我,在將來終究會轉換形式顯露。唯獨小兒子貼心,在愛格妮絲臨終時記得幫她打理儀容,並把如珍珠般潔白的假牙洗淨放回嘴裡,彷彿在說:母親,妳終身冀望而不可得的美麗與尊嚴,最後我幫妳安置了。
這也是作品給讀者,給時代的一句話:生命給我們的總不夠多,但希望你能漂亮完整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