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短篇>遺留在林邊的後頭厝-4（完結篇）

2009 年 8 月的某一天，因為颱風的關係，我們都待在家裡沒有出門。媽媽打開電視，跟平常一樣隨意地切換電視節目、打發時間。 我坐在餐桌上吃著早午餐、看雜誌，隨口陪她聊個幾句。突然間，媽媽大喊了一句：

「林邊淹水了！」

我抬起頭，和她一起看著電視螢幕。

「媽，你看，這裡跟外公家好像喔，外公家上電視了耶！」我說。

媽媽沒有理會我，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電視螢幕，我覺得氣氛怪怪的，於是放下雜誌、麵包，走到客廳的沙發旁邊，和她一起看著新聞報導。突然間，我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換我大喊：

「媽，外公家淹水了啦！路都不見了，哪間是外公家？會不會淹到屋頂啊？東西都泡到水裡了，怎麼會淹的這麼誇張...」

媽媽好像想到什麼事情，看了我一下，眼睛突然睜大，喊著：

「阿兄、阿嫂」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媽媽衝過去接起來「嗯...嗯...」，我心裡有種不好的感覺，我也走到電話旁邊。媽媽掛上電話之後，我問她發生什麼事，她說：

「舅舅、舅媽這個周末說要回去林邊，現在林邊的電話都打不通，連絡不上他們。」

我問：「啊？！颱風天為什麼還要回去？」

媽媽回：「可能是因為父親節， 舅舅回去看外公，也可能是舅舅擔心颱風天，林邊的家都沒人，所以回去顧著。」

說完話，媽媽拿起電話打給表姊(舅舅的女兒)，表姊說他們也找不到舅舅、舅媽，也都很擔心，因為舅舅正在做癌症治療，不能用藥中斷，而且淹水淹成這樣，一定是停電、停水，那他們的食物和飲用水夠嗎？和表姊講完電話，媽媽又很不放心地打給兩位表哥 (舅舅的兒子們)，表哥們也都連絡不上舅舅、舅媽，他們原本打算直接開車下去林邊，但是橋斷了、路封了，最南只到得了高雄小港，根本過不去屏東。和表哥們講完電話，媽媽又接著打給阿姨們，看著媽媽焦慮的心情，急著想要確認舅舅、舅媽的現況，我想著，或許某個記者的鏡頭會拍到外公家。

於是，我拿起遙控器，一個一個新聞台不停的切換，瞪大眼睛、仔細地看著每個帶到林邊現場的鏡頭，反反覆覆的找著。終於，某個坐在救生艇的記者拍到那條路的景象，我趕緊喊著媽媽過來一起看。我們停在那個新聞台，重複確認兩、三次拍到的景象，外公家的外牆磁磚、鄰居的外牆磁磚、火車站的相對位置、附近的派出所、商店招牌。雖然我們沒有看見舅舅和舅媽站在陽台揮手等待救援之類的，但我們知道了，外公家沒有滅頂，水淹到一樓天花板，沒有淹超過二樓。我們也知道舅舅平常睡的房間、廚房裡的食物和水，都在二樓，所以他們應該沒事。

看見外公家之後，媽媽好像稍微不緊張了，也許是看見了房子，就好像是看見了大哥；也許是看見了娘家，就看見了爸爸的保護。但是接下來呢？沒食物、沒水，舅舅還在生病，我們要想辦法救他們出來啊！水淹的這麼高，他們不可能自己涉水找救援，但他們知道要站出來陽台拿物資嗎？他們知道有救生艇可以坐嗎？他們會不會緊張、害怕？沒有辦法前進現場，只能空等消息，什麼事都不能做的感覺好難受啊！

經過表哥表姊們一整天的努力，隔天一大早，媽媽接到了電話。說是已經聯繫上林邊鄉公所的緊急避難中心，找到住在外公家附近的老鄰居。他們昨天搭救生小艇離開前，有看到舅媽在二樓的陽台領乾糧和水，他們當時有問舅媽要不要一起走，但舅舅、舅媽說水等一下應該就會退了，所以並沒有搭上小艇。聽完媽媽的轉述，我們倆心中真的是百感交集，又氣又無奈。氣的是，他們為什麼不跟著大家一起撤退；無奈的是，這就是我們熟悉的舅舅風格—堅定的守護家園。

又過了一個整天，一個只能盯著電視新聞和打電話的日子，一個只能坐著空等消息的24 小時。隔天一大早，電話又響了，媽媽一邊聽著電話那頭的報告，ㄧ邊跟我說：

「今天要進去了！」

太好了，我心中真是高興，祈禱舅舅、舅媽給面子一點，不要大費周章進去了，他們卻說不想出來。我問媽媽，舅舅有沒有可能是不會游泳，所以不敢坐小艇。

媽媽說：「今天不會有這個問題。」

我問：「為什麼？」

媽媽很冷靜地回我：「因為今天是要坐裝甲車進去接他們。」

我說：「啊！裝甲車？！有沒有這麼誇張啊，就不能低調一點，坐救生小艇嗎？」

媽媽回：「隨便啦！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挑交通工具喔，人先救出來再說啦！」

「喔！」我無奈地回著，心中充滿著疑惑與不解。

我帶著心中滿滿的不可思議，打開電視，開始今天的新聞畫面搜尋。在這之前，我一直認為，那些衝很快、挺進災區、第一線報導的記者，應該都只是為了自己的工作績效。但這次災情之後，我看見了這些快動作記者的另一面，我心中的感覺從不甚認同，轉換成充滿期待和感恩。大多數的人，即便是當事人家屬，在災難發生的時刻，都有可能會因為安全因素，被阻擋在警戒區外面，但有些記者卻願意承擔風險去紀錄和轉述每個畫面。有些景象雖然讓人不捨，但真實傳達災難現場，或許也能稍微平撫無法得知情況的親友們的情緒；激動高亢的報導，有時或許也是在為受災、受驚的人民發出求救信號。

終於在數小時的畫面搜尋之後，看到裝甲車巡邏在那條熟悉的道路(水路)上了。我焦急慌亂地告訴媽媽：

「媽，哥哥到了！」

媽媽和阿姨們一整天也一直不停的以互打電話的方式更新訊息。不知為何，空氣中瀰漫著緊張和焦慮，又不知何時，新聞畫面已經迅速的從看見表哥站在裝甲車上，到表哥背著舅舅走回車上。

「咦？！舅舅沒有反抗耶！」我心想。

原本大家擔憂的舅舅堅守家園戲碼，沒有上演，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又一句的：

「太好了，救出來了！」

這句話，不斷的出現在媽媽今天的電話內容之中。

我看著電視，那些原本應該是很熟悉的街景，被大水淹沒成好不熟悉的樣子。我回想起，魚塭旁，舅舅憂心忡忡的談話，如今真實的呈現在眼前；也回想起，果園裡，舅舅落寞的神情，好似也出現在剛剛那個微小不太清楚的轉播畫面上。舅舅親眼看見了自己多年前的擔憂，又親身經歷家園淹沒卻無力挽救的無奈，他的心中會有多大的衝擊？他的心傷是我能想像的嗎？

十年後，開車載著孩子們前往墾丁的路上，經過那條路的路口。雖然經過的時間只有短短幾秒鐘，但時間卻好像靜止了一般，眼前的畫面不停的切換著...

外公穿戴整齊地站在一樓瓦斯行門口、

鄰居們熱情地互相問候、

果園裡滿滿的水果、

舅舅揮手歡迎我們回家、

大水淹沒街道...

林邊車站後來改建為高架化車站，周邊的地也規畫為休憩場所， 附近的街景改變很多，但林邊的家，經過多年歲月和風風雨雨，卻始終如一、完好如初地在原本的位置。時間流逝，環境改變，外公的家卻一樣堅固且安靜地在原處，不曾改變。就好像是外公和所有子女們之間的連繫，藉由血脈的相承，緊緊的牽住每一個人的心，不曾因為外公的離去而斷裂。

大水沖入了林邊街頭，但卻沖刷不了，家人間彼此心心相繫的關愛；或許不安與焦慮在淹水之際會浮現在臉上，但堅定的信念卻沈著的在我們的心中，不曾飄散。多年後的今天，我漸漸明白，那個在果園裡，我從媽媽手中接過的掃把（傳承的棒子），是外公留給每個子子孫孫的DNA。ㄧ個屬於這個家族的印記，一個不論世代如何變化都會依舊被傳承下去的記號。

當我們分散在各地，這個屬於我們的DNA只是靜靜地在血液中流動著；當我們聚集在一起，一個一個的DNA就好像是感應到彼此一樣，他們會呼喚對方，讓每個小火花快速聚集，熱血沸騰地碰撞出絢麗的煙火。我們每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也許遭遇挫折，也許遇到瓶頸，藉由每一次的家族聚會，家人間彼此的關懷、微笑，兄弟姐妹之間相互鼓勵、打氣。我們每一個人又會再次充滿盼望和信心！

外公所建立的家或許被我們留在了林邊，但外公傳承下來信念，卻不會受到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那就是...

"在遭害中，堅定不移的信心；和苦難中，平靜恆久的愛。"

林邊，外公樹立榜樣的新家。

林邊，舅舅傳承堅信的家鄉。

林邊，媽媽被愛呵護的娘家。

林邊，家族子孫永遠的後頭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