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短篇> 遺留在林邊的後頭厝-1

林邊，是外公遇見外婆後建立的新家。

林邊，是舅舅念念不捨、難以忘記的家鄉。

林邊，是媽媽擁有許多酸甜苦辣回憶的娘家。

林邊，是我最.喜.歡的「後頭厝」，三十年後，我們把「家」留在了林邊...

我很懷念小時候陪媽媽坐火車回鄉下的時光，在那個年代，住在台北的孩子，最能在學校說嘴的事，就是有一個很~遠~很~遠的鄉下可以回去。那種感覺就像是歐洲的貴族，平常住在城市裡，但是在某個郊區擁有一座莊園，偶爾去個幾天或幾周，可以僻靜、可以避暑或避寒之類的。當年沒有高鐵，坐飛機出國也不是那麼普遍，小學生們孰悉的、酷炫的交通工具就是台鐵的「自強號」。能夠搭乘自強號，還可以一路從台灣的北部_台北，一直坐到台灣的最南端_屏東，感覺就像是很厲害的大老闆要去出差一樣，同學們都羨慕不已啊。

每年下學期的期末，大家都會湊過來問我：「你要回屏東喔?」

我就可以很驕傲的回：「對啊，沒辦法，娘家在林邊啊，總是要回去的。」

通常都會讓一票同學用著羨慕的眼神看著我：「喔~好好喔 ~」

「我都沒有鄉下可以回去。」

「我媽的娘家就在隔壁巷子而已。」

「嘿啊，阮ㄟ後頭厝在對面，每天都在回去。」

林邊，讓我變得與眾不同，我的娘家，喔，不，是我媽的娘家，在一個好酷炫的地方呀!

外公家前面是一條很寬闊的農業用路，站在門口往右走，不到五十公尺就接到省道，省道兩側有許多的商家，此外，省道上也有許多車子來來往往，相較於省道，外公家前面的這條路反而寬敞舒適許多。除了偶而要去餐廳聚餐之外，走出家門口後，我很少向右轉，因為向右轉所看到的林邊好奇怪，好像台北，都是店家和車子，向左轉之後的景象才是我喜愛的林邊呢！

左轉之後的林邊，是我可以盡情玩樂的鄉下，路的兩旁是一棟棟透天厝和一大片農田，這條筆直寬敞的道路，可以一直走一直走，望向路的盡頭，就像是連結著廣闊無際的天空。這條路上，偶而有騎得很慢的摩托車、開得很慢的農用車、散步的行人和通勤的腳踏車，在這一條路上，我可以放心盡情的奔跑，這才是我最愛的鄉下，一個深藏在我記憶中的林邊。

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大約五分鐘就到火車站了，過了火車軌道後再繼續走，可以到外公的果園，再往前走到路的盡頭，就是海邊。從路旁到沙灘要穿越一片樹林，第一次去林邊沙灘的時候，我沒有很開心，不知為何，我心裡一直有種害怕的感覺。這裡的海邊和我在台北常去的八里海邊，感覺不太一樣，林邊的海岸都是高大的樹林，海浪看起來都好大好高，拍打到沙灘的聲音聽起來好深沉，這裡的海邊感覺像是被大海團團包圍住，感覺隨時都會被滿潮的海水淹沒。

某一天晚上，大家坐在二樓客廳喝茶聊天的時候，我聽到了...林邊的故事。原來「林邊」之所以被稱作林邊，是因為這個地區原本林木茂盛，最早期移居此處的祖先們，多在樹林邊開墾居住，所以他們當時都說自己的住所是在樹林邊，後來就以此為地名。漸漸地，大部分的土地都被開發了，只剩下靠近海邊的區域，林木依舊繁盛，算是唯一保全下來的未開發區域。當我聽到這個故事之後，突然對這些遺留下來的樹木們有了不同的看法，對林邊沙灘的恐懼好像也消失了。

第二次再去海邊，我不像第一次那樣地害怕。大家要穿越樹林前往沙灘的時候，我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快速地跟著。我在最後面慢慢走，邊走邊抬頭看著這些古老的樹，感受風徐徐吹過林間。走到一半我停了下來，站在樹林間，看著隨風搖擺的樹梢，認真的聽風吹著樹葉的聲音、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好像有那麼一刻，我被這些聲音拉回到了過去，這些見證歷史的樹木們，似乎在對我講述著林邊的故事。腦海裡還有著那夜大人們說的故事，林邊的故事，外公的故事。恍然間，我好像看見了，年輕時代的外公，站在 1950 年代的...樹林邊。

聽說外公在年少的時候就失去父母，必須獨自一人生活、工作。他努力工作賺錢養活自己，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後來去到了林邊。外公在林邊認真樸實的工作態度，獲得外婆父親的青睞，外婆和外公結婚後，他們就一直留在林邊，外公也在林邊建立起他的新家。

記憶中，外公家的一樓是瓦斯行的店面，我一直以為外公只是偶爾送送瓦斯而已，因為外公的店好乾淨，碎石花樣的地板乾淨到發亮，和其他的瓦斯行比起來很不一樣，好幾次我無聊到在地上打滾還覺得涼爽呢！店面的左邊，瓦斯一桶一桶排列的好整齊，店面的右邊是兩張合併的辦公桌，兩個辦公桌上都鋪著透明厚玻璃，玻璃下面夾著幾張排列整齊的名片，兩張大大的桌面上只有一本電話簿和一個沒有汙漬、沒有灰塵，但看得出來使用很久的轉盤撥號有線電話。

平常不太多話又嚴肅的外公，接起電話的時候，才能聽見他柔和的問候聲音，也才能瞥見他的嘴角輕微上揚。外公永遠將自己梳理的十分得體，黑白相間的髮絲，有規律的像是刻意挑染成灰色的造型，數十年如一日。看見外公的時候，永遠都是整齊的髮型、乾淨且微紅潤的雙頰、簡樸的淡色短袖襯衫和灰色西裝褲，搭配木屐夾腳鞋。在他們的那個年代，外公的氣質和習慣，好像是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又好像是第一代基督教徒深化的信仰展現。不知為何，外公總給我一種很令人敬重的神祕感，他交錯的呈現著自律但寬厚、嚴肅且慈愛，看似矛盾卻又不令人佩服的言行。

外公的書房，就像是一間董事長的辦公室。緊鄰在一樓瓦斯店面的後方，隔著一個很厚重、深咖啡色的玻璃門。從玻璃門的外面看不到書房裡面，但是在書房裡面，卻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一走進書房，右側有一整面的木製展示櫃，附著乾淨透明的玻璃門，裡面放著好多看起來很厲害的東西和獎盃。左側是一個重的不得了的茶几和超大的沙發，茶几上永遠擺放著一套茶具ˍ一個托盤、一個茶壺和數個茶杯，所有的杯壺都乾淨整齊的放在托盤上，旁邊還有一個不銹鋼提把水壺和小型瓦斯爐。沙發旁是一台直立式鋼琴，再過去是一套完整的衛浴間，書房裡面有裝設冷氣，整棟透天厝只有書房有冷氣。屏東的太陽很大，可是如果待在屋內並不會有悶熱的感覺，總是有風從窗外或門外吹來，到了晚上，再吹個電扇，好像也不會熱到難以入眠，但是外公書房的涼爽，總還是讓人捨不得離開。

書房是外公接待客人的地方，如果有客人要來，外公會事先打開書房的冷氣，讓書房變得好涼爽，也會開始煮熱水準備泡茶。客人一到就請他們進去坐坐，外公親自沏上一壺好茶，然後...把玻璃門關起來，感覺好像是要商討什麼國家大事。所有的小孩都會被告誡不可以靠近，但我總是會藉機在書房外面閒晃，試圖竊取一些機密，大家都看穿了我的伎倆，每一個大人都會特別跟我講一次：

「不可以去打擾外公喔！」。

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邊牆上，有一個透明小玻璃，一個不能打開的小窗戶，所以聽不到聲音，但是卻可以清楚的看到書房裡面，我也會一直遊蕩在樓梯間，想著或許能看見什麼稀奇的景象，就連表姊、表哥們都看得出來我的計謀，也都會趁機警告我一番：

「你不要一直去偷看捏！」

我是一個好奇寶寶，林邊的一切對於我來說，既新奇有趣很想一探究竟；卻又莫名的親切和氣，不會讓人害怕犯錯。這種感覺就好像外公和我之間的一種氣氛，嚴肅的外公，他沒有告誡過我什麼，也沒開口罵過我，對於我的奇怪行為，他大多是用沉默來回應。我很好奇，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心裡面到底在想什麼？在找尋答案的過程中，我也不會害怕惶恐，反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底線，挑戰外公家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