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圖隆奇遇記（又記）：美少女的遺憾

眾多「卡圖隆」（Katulong，他加祿語「助理」的意思）之中，大廚、放長線釣大魚的大嬸、17歲的業餘演員都不算什麼，最讓我念念不忘的是一個當時年僅16歲的小女生—瑞秋。（菲律賓的最低工作年齡是15歲）

瑞秋有著典型混血兒的外型，一頭瀑布般的黑髮加上濃眉大眼、白皙的皮膚，要不是因為身高只有5呎1寸，大有條件參加「菲律賓小姐」選美。

走在路上她的「回頭率」至少有200%（個人實證經驗），而她習慣了男士們的目光，也不吝於秀出她的好身材。那時她經常在臉書上PO她的自拍照，那時她的臉友人數高達4000人；每次一有發布照片就有幾百個男粉絲”maganda” （好美）按讚個不停。

剛來我家的前一兩個星期舊家的修繕工程尚未完成，她經常穿著小可愛和短褲在家裡走動，裝修師傅們很難專心工作，以致不時有意外發生：有個不小心割傷了手掌、有個站在梯子上不小心掉了手上的鐵鎚差點打到自己等等。後來我要求她有男士在家裡的時候一定得穿長褲、T恤，才算是解決了這個問題。

瑞秋的美貌帶有一種「清純」的氣質，看來就是個善良單純的小女生。

當然她有不與為人知的黑暗面，例如喜歡撒一些無關痛癢的小謊；但至少跟我們相處的時候，她是善良單純的。

來我們家之前她在小叔家裡照顧過婆婆（先生的媽媽）一個月，轉來的第一天就告訴我們她的中間名（Middle Name，媽媽的姓氏）和先生的一模一樣；也就是說她的媽媽和我婆婆是一樣的姓氏。而這個姓氏在菲律賓比較少見，有很大機會有同樣來自西班牙的血緣關係。

我們想，16歲的小女生看來這樣清純，不可能拿自己的血緣騙人；加上她又的確有「歐亞混血兒」的長相，也就信了。

也因為這樣、加上她年紀又小，我們把她當成遠房親戚一樣對待：讓她跟我們一起同桌吃飯、帶她出門逛街。對家務的要求也降低了：只要她可以洗洗碗、拖拖地就OK。

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之後，我帶著她去買了一隻新手機，之後她幾乎整天上網、該做的家務大多時候都是敷衍了事。

好幾次我看見她煎魚的時候一手拿鍋鏟、一手拿手機視訊，魚也燒糊了；我威脅要沒收她的手機才好些。又比如，明明花園的盆栽已經乾到變黃，但她說自己天天澆水等等。典型青少年偷懶、不愛做家事的行徑。

我們想她是不認識的遠房親戚，加上才只有16歲，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不與她計較。（她道歉求饒的表情也實在很可愛，很難讓人生氣…)

她說因為家庭失和，從小就很少見到父母，之前住在馬尼拉的一個寄養家庭裡。她讀到7年級（相當於國中一年級）就輟學了，但她希望有一天可以上大學。

我帶著她去報讀了Alternative Learning System (ALS)，每個星期一、四早上在這裡的里辦公室上課（那時沒有新冠肺炎）。還跟她的班主任交換了電話，確認她不會錯過學校的課程。

我們那時跟她討論過，要是她完成ALS課程，就可以繼續高中學業，而我家附近正有一所高中，她可以走路上學。

因為已經離開學校超過兩年，為了幫助瑞秋銜接ALS課程，我幫她複習了小學數學。讓我驚訝的是，自稱讀完7年級的她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起來，只會簡單的加法和減法，乘法和除法則幾乎無法處理。

於是她陪我開車出門時的例行公事就是抽背九九乘法表，每次看她答錯一臉挫折的樣子總讓我哈哈大笑。

她也多了每天的數學課，我和先生輪流用不同的方式教她——比較那種方法比較容易讓她理解——寫完作業才讓她玩手機。

那年暑假我們去洛杉磯渡假一個月，離開的時候我們另外付錢請人來看家、順便幫她料理三餐、並且督促她按時上學。

在美國的時候我們一個星期和她視訊一次，看起來一切正常，給她的禮物也都買好了。

回菲律賓的前兩天，幫我看家的人傳來短訊，說瑞秋這段時間經常藉故要與我們視訊，一起床就跑去我們的主臥室吹冷氣，一待就是一整天；不僅把主臥室弄的亂七八糟，還幾次試穿我衣櫃裡的衣服。該上學的時間也沒上學，就只待在家裡玩臉書。

於是上飛機前我給瑞秋傳了短訊，說回家要叫她好好跟我解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想到下了飛機就看到她傳來的簡訊說她（之前說已經多年不見的）爸爸叫她回家，必須離開。再與她打電話已經無法聯繫，而她也封鎖了我的臉書帳號。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這個小女生。

有一天在臉書上亂逛，發現瑞秋有了新的臉書帳號（這次她忘記封鎖我了 😅），上面有她的生活照。她參加了新的ALS課程，我這才發現，她真正的中間名跟先生完全不同（也就是來的第一天就說謊啦）。

後來在家裡看到她沒帶走的筆記簿，上面有她潦草留下來的幾行日記，上面寫著自己讀到小學5年級，有個高中三年級的男生在追求她。（所以她並不是7年級）

年初她的臉書上PO了男朋友送的18歲生日蛋糕、還有生日趴的照片，一臉甜蜜。又過沒多久她PO上了超聲波的紀錄、和自己穿著孕婦裝參加聚會的照片，看起來似乎與男朋友就要修成正果了，我也很替她高興。

男朋友生日那天她在臉書上PO了許多生日祝賀照片，小倆口臉貼臉看起來幸福極了。我好奇點進男朋友的臉書，同一天的活動，他卻只放了自己的自拍照。再往下看，長相俊俏的男朋友臉書上大剌剌寫著「單身」，頁面上有幾千個好友，大多是女生，而他的臉書上沒有半張瑞秋的照片。每次他一更新個人自拍照，就會有幾百個粉絲按讚，外加一顆顆的紅心；而他也不吝大方與粉絲互動，送上紅心回應。

又過了幾個星期，瑞秋把所有懷孕的照片都刪了，改PO了她一兩年前青春無敵的舊照，相片裡的她笑得一臉燦爛。每次她更改她的個人檔案照片就吸引一眾男粉絲按讚。

她的個人檔案也改了：「韓國首爾國立大學畢業、來自馬尼拉、現居住於台灣台北。」

雖是個編織謊言的高手，瑞秋走的時候沒有帶走任何一樣家裡的東西，在我們家超過7個月那段時間也沒跟我們借過一毛錢。

也因為如此，比起眾多「騙錢」的卡圖隆當中，對於她我有許多的遺憾：

但現在才18歲的她已經是個未婚媽媽，她的未來有許多不確定性。雖然想要幫助她，但我們自問不可能同時照顧她和她的小孩，也只能遠遠地關心她。

雖然不總是說實話，但至少她本性善良。她的那些謊話大多以「偷懶」為目的，沒有金錢的意圖。

但人生不能NG，兩年前的決定就此展開了一段不同的人生。

昨天瑞秋傳短訊來，這是她離開後我們第一次聯繫。

我原本以為她是來求援的，結果不是！

問她有沒有什麼我們能幫她的地方，小女生很確定地說「不需要，我很好！」問了幾次，她的回答都一樣。

原來她是來道歉的，她好幾次抱歉說當時不告而別、而且在未經我們許可下使用我們的房間。我接受了她的道歉，而且跟她說，我們早就原諒她了。

經歷過不同的「卡圖隆」之後，想起來她的行為也只是叛逆青少年的淘氣。畢竟我們從來沒有把她當成助理，而比較像是家人 — — 哪個女生小時候沒偷穿過媽媽的衣服、或偷試鞋子呢？

聊開之後，我主動問起她是不是要開始組織家庭。瑞秋才說兩個星期後就是她的預產期。她現在住在男朋友家裡，男朋友和他的家人在她產後會照顧她。

生了小孩之後男方家長還會繼續照顧她嗎？會把她一腳踢開？還是把她留在家裡當成免費的傭人使喚？還是，如她期盼的，可以正式組織家庭？

我心裡暗自替她擔心，兩年前臉書上滿滿是瑞秋照片的男朋友，現在臉書上擺出了單身型男的姿態，他會給出什麼承諾呢？

這個時候我什麼也不能說，只能祝福她一切順利，告訴她需要幫忙的時候一定要讓我們知道。

一個小時的短訊交談，她只是不斷道歉，説她很好叫我們不要擔心。換是其他的卡圖隆，必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開口要求週轉了。

我不知道這個小女生的未來會怎樣。如果能夠重來，我希望當年有機會在她離開之前跟她說上話，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只是當時已惘然。

祝願她一切安好，未來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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