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看過《帶子狼》漫畫的人,可能會對書中出現的備前浪人刺野左近頗具印象。刺野左近一身微塵流絕藝,卻甘於在市井賣藝為生。雖然最後為了武士理念死在帶子狼刀下,但是他那句「醒時半席、就寢全席,即使取得天下也不過二合半。[1]」著實令人動容。筆者今天想談的主題要從這位備前浪人的流派說起。
兩人道左相逢,刺野勸帶子狼放下刺客之道
(圖片來源:グループ・ゼロ出版,《子連れ狼》卷3)
微塵流是江戶前期創立的一個劍術流派,該流派的創立者根岸兔角有一段頗具趣味的掌故軼聞。《本朝武藝小傳》有載:根岸兔角師承一羽流的諸岡一羽,卻捨棄重病在床的恩師跑到江戶自稱學藝於愛宕天狗,廣收門人,自立微塵流。
這樣的作法即使以今天來看都算是滿過分的,難以想像印象中重視道統的日本武術圈會發生這樣的事。然而實際上,在江戶時代前,日本各武術流派對門人的掌控程度是相對低的。
例如前文提到的諸岡一羽是系出神道流,但是諸岡究竟是學藝於飯篠家直還是塚原卜傳則一直有爭議。究其原因即是早期武術尚未系統化、制度化,自然也不會留存有正式的文件紀錄。較有制度的武術傳承一直要到江戶中後期才逐漸形成。
所謂制度化即是指對於技藝傳授、資格認定甚或服飾穿戴等方面進行明確清楚的規範,並且將流派的傳承、資格認證權力交付予一人,同時對於入門、破門、開設道場的資格皆有著嚴格的規定。這種制度即是所謂的宗家制度[2]。
現今看到武道、藝道的「初傳」、「目錄」、「皆傳」等稱號說法,以及入門時的各種天罰起請文即是這種制度化的表徵。傳統上來說,香道、茶道、花道等藝道對於門弟的管控規範要強於武道。武術的傳承有別於藝道,宗家或者流主在武藝教授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將權威性一併授予被傳承者。而在關乎生死勝負的世界中,導入一個君臨一切的權威是非常弔詭的。因此相關的資格認可等權力,往往把握在各師範(免許持有者)手中而非宗家身上。這一點即使到近代也是如此。
以號稱現存最古老流派的神道流為例。江戶後期留存的神道流傳書即只有書寫傳授者與被傳授者的名諱[3]。昭和初期,大日本武德會的劍道範士植田平太郎,則是跟隨父親學習神道流,並獲得免許資格[4]。此外該流派在千葉的道館神武館,於戰後所簽發的目錄、極意卷軸雖然有書寫當時宗家的姓名,最後用印畫押者則是道館的館長。換言之,至少到昭和時期,該流派認定免許資格的權力仍掌握在各道場師範(免許持有者)手上。
香取神道流近年因為海外推廣以及影像傳播在古武術圈聲勢不小,如黑澤明電影《七武士》、《用心棒》的武術指導杉野嘉男即是神道流的免許持有者。在這樣的背景下其經營方針有了若干改變,2018年該流派官方網站發出聲明:將大竹信利(極意皆傳)破門[5]。意謂此人日後與該流派再無任何關係。
說到這裡讓筆者想到早期台灣合氣道界的一件軼聞,當時某合氣道組織的主事者無法服眾,導致多名師範出走創立另一民間團體。該組織的主事者即對外放話,要收回這些師範的黑帶段位。筆者聽到這段軼聞的第一反應是「黑帶要怎麼收回,難不成要廢武功嗎?」事後這些出走的師範們在各地開立道館、指導社團,收回黑帶云云好似沒有太大的影響。
無獨有偶地,破門事件之後大竹信利道館還是照開,門人還是照收。仔細思考一下即會發現,這樣的作法在武術世界中是不可思議的。畢竟武術傳承的重點不在於黑帶或是極秘卷軸,而是技藝的實際教授。在理想上段位、資格認證等事物是在學生具備了相應實力「後」才被授予的。收回段位或破門等作法自然是有著技藝傳承以外的原由。
學者西山松之助對宗家的權力根源這樣描述:「宗家家父長般權力的根源,首先來自技藝絕對的優越性。但是由於各種原因,有時也會發生門下技術比宗家更好的狀況。在更極端的情況下,宗家對該項技藝完全不通曉也是有可能的。而為了能維持宗家的支配權力,往往會催生出各種條件設定,其中之一就是將傳承的技藝法則化、神典化,並且將相傳形式制度化。[6]」
這邊可對比香取神道流官方網站上的聲明:「但凡目錄、免許、極意等資格認證須經由宗家押印授予,各道場或道場長不得自行頒發……為了杜絕私自用香取神道流名義開設道館、授予段位、印可等情事,並且確保正確的『型』得以傳承,自平成29年起導入『審查制度』[7]」
相比之下古人做事實在乾脆多了,為什麼呢?前文說到根岸兔角棄師出走,到江戶自立門戶,他師兄岩間小熊在恩師過世後就直接上門,要求決鬥。師兄弟二人決鬥於常盤橋上,根岸被打落橋下,就此離開江戶。他的門人大多改投入一羽流的門下,岩間接收了根岸在江戶的道場,但不久被根岸的弟子使計殺害。
據傳聞根岸兔角離開江戶後一路向西,後仕官於黑田長政。微塵流也就此流傳於中國、九州一帶。由此可知根岸雖然輸了比武其身手還是相當高明的[8]。據稱日後新選組的天然理心流即揉合了一羽流傳下的道統,在群馬一帶流傳的神道一心流則承繼了微塵流的系統。而不論是微塵流還是一羽流其實都源自於飯篠家直的天真正傳神道流體系[9]。不論是立門派還是亂開免許,只能說從今人的觀點來看古人實在太過乾脆,不講武德。
[1] 本文引用的是時報出版社在民83年出版的中譯版第三卷。原文為「起きて半畳、寝て壱畳、天下とっても貳合半」文中的「席」應為「疊」,指的是榻榻米的單位,「合」為量米的單位,一合米約為兩碗飯。該句話是人就寢時佔一疊榻榻米,醒時半疊,即使貴為天下人吃飯也不可能超過兩合半的米量。指人生在世不論貴賤,行住坐臥以及吃飯所需都不會相差太多,意即不用太汲汲於名利執著於恩仇。
[2] 所謂的宗家「制度」重點不在於宗家這個名稱,而是在流派內部會建構出一個內含師徒名分階級的社群體系以及其規範。包括弟子的入門、正式的門規、道場開設以及師範、免許等資格的頒發審核。宗家的稱謂須以這樣的制度為前提才有行使其權力的可能性。由於武術技藝的特性,江戶時期甚或江戶前的武術流派雖然已經有流祖、宗家名稱的出現,但是當時真正的權威者是在幕府、藩或是地方的道場主事者。以流派為中心的宗家制度主還是在明治後才出現的,並且即使在今天也時常因此出現紛爭。參考西山松之助《家元の研究》,Pp289-290
[3] 參考熊本縣立圖書館藏,武道關係資料,兵法伝27〈神道流兵法免許〉:現今所存江戶時期的兵法傳書有的僅書寫傳授與被傳授者名諱,也有上溯至流祖但中間譜系省略,如:飯篠家直(元祖)─傳授者─被傳授者;詳盡一點的會從流祖一路書寫到傳授者的譜系。然而這裡所謂的譜系均未提及各代宗家,而僅是就傳授者這一支而言。
[4] 植田平太郎為大日本武德會的劍道範士,同時是也是昭和天覽試合的裁判員以及表演賽參賽者。在大日本雄辯會講談社編《皇太子殿下御誕生奉祝昭和天覽試合》,P741,植田氏的介紹中有提到植田氏的流派為神道流,且其免許資格為其父所授予。此外植田氏是香川當地十分有名的劍士,香川縣劍道聯盟的網站內有〈讃岐が育んだ剣聖・剣豪〉〈植田平太郎範士遺稿集〉等文章可供參考。
[5] 其父親大竹利典是香取神道流前任師範(2017年引退),其弟京增重利則是現任師範(2017年接任)。父子三人皆為該流派極意皆傳(意指獲授該流所有技藝並認可在外授徒資格),如今兄長破門,弟弟則當上流派師範。大竹信利的破門狀可參考〈天真正伝香取神道流〉網站
お重要な知らせ部分,擷取日期2021/11/25
[6] 參考西山松之助《家元の研究》P24,中文為筆者自行翻譯。諷刺的是,西山氏這裡所描述的是藝道的狀況(諸如花道、能樂等),在西山氏看來武術流派由於其直觀的勝負性質,除非已經停滯發展或有政治等其他因素,較難以出現絕對權威的法主。武術相傳不是靠血脈,而是技能的完全授予,可參考同書P276。
[7] 參考〈天真正伝香取神道流〉網站
傳授體系部分,擷取日期2021/11/24,另外該流派的英文版網站,有這樣的說法「We are striving to maintain our tradition’s forms correctly......Katori Shintō-ryū has a great amount of history, has been transmitted for 20 generations, and has no room for improvement. It is the greatest martial art.」該流派在昭和時期被千葉縣指定為無形文化財,作為香取地區流傳的神道流,該流派將傳統文化保存得非常完整。另外耐人尋味的是,大竹信利雖然被破門而出,仍然是該無形文化財的保持者。
[8] 根據《北条五代記》根岸與岩間的對決當時江戶目擊者甚多,同時書中也註明雙方身手都非常高明,然而勝負有時取決於技巧之外的事。參見《北条五代記》卷七第五〈兵法勝負之事〉。
[9] 由此也可讓人反思究竟何謂「流派」。對根岸的門人來講岩間或諸岡算是師叔跟師祖嗎?前文提到大竹信利被破門後道館還是照開,而在2021年6月其父親大竹利典(也就是前任師範)過世後不久,該道館網站內的傳承譜系也為之一變:現任宗家不再被列入傳承體系內,可參考〈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 神武館〉網站,
傳授體系部分。以此觀之,如果哪天神武館將流派名改為「天真正傳神道流」或其他名稱恐怕也不會令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