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歷時8年談判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終告簽訂,成員除東協(ASEAN)十國外,尚有正處自貿區談判的中日韓,以及鮮被視作亞洲的紐西蘭與澳洲。由規模觀之,十五個成員國共有23.7億人口,累計國內生產總值(GDP)超過25兆美元,對外貨物貿易進出口總額也高達10兆美元,均佔全球總量近三成,是為世界最大自由貿易區。
然而回顧過往,這般發展本有極大機率胎死腹中。RCEP雛型源自2011年11月的第十九屆東協峰會倡議,正式談判則在2012年11月啟動,並於2017年邁入關鍵攻防;然而就在同年,美國舉起了保護主義大旗,宣布退出「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定」(TPP),留給區域整合一盤困局,RCEP的構想自也備受質疑。
屋漏偏逢連夜雨。兩年過後,本為RCEP成員的印度以「擔憂衝擊國內產業」為由,於2019年宣布退群,致使RCEP談判進程再受挫折;2020年初,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各國肩負沉重壓力,只能頒布封城、限制跨界流動等相關政策,邊界概念從而高漲;與此同時,中澳之間齟齬不斷,華為、5G、孔子學院等關鍵字屢屢佔據新聞版面,雙方不僅唇槍舌戰,更上演非正規貿易戰橋段。
如此禍不單行,自令外界對RCEP投以悲觀目光;但也正因如此,年底的峰迴路轉更顯壯盛,宛如春節伊始的成串炮仗。在成員涵蓋上,印度雖仍觀望,卻無阻協議簽訂,曾力主「留印」的日本已不願蹉跎光陰,甫與中國交惡的澳洲則急遽轉向,共促協定成形;而在時機上,RCEP誕生於疫情過後的東亞與太平洋,象徵亞洲菁英對保護主義的否決公投。在可見未來,浴火重生的區域化力道,將持續主宰亞洲命運。
另就現實層面觀之,RCEP的成形雖源自東協內生需求,卻無改中國將成主要引擎與市場的現實。在此脈絡下,區域經濟一體化不過是協定的初階產物,何以藉此形塑整合引擎,進而改寫世界地緣局勢,才是RCEP任重道遠的真正關鍵。
RCEP並非亞洲門羅主義
自RCEP倡議成形以來,諸多論述便繞其而生,「中國欲藉此與美國領導的TPP互別苗頭」、「中國有意破壞國際經貿體系」等話語傳得繪聲繪影。縱使TPP如今已因美國退出而改名CPTPP,RCEP依舊懷璧其罪,只不過罪名由「經濟壁壘」換成了「中國的亞洲門羅主義陰謀」。
上述話語體系除反映冷戰典範的根深蒂固,也暴露大眾對於RCEP起源的陌生疏離,由東協自身脈絡觀之,RCEP正是其對TPP意圖裂解亞洲的回應。早在2008年美國加入前,TPP仍是亞太經濟合作會發起的自由貿易協定,意在促進亞太地區的貿易自由化,展演了東協推行經貿整合的意向。美國的加入雖為TPP注入生氣與活力,也令其迅速涵蓋了濃郁地緣抗爭的意味。
首先,中國於10年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也是諸多亞洲國家的最大貿易夥伴,卻被排除在此一協定外,美國的用意昭然若揭;其次,TPP本是東協推動的亞洲區域化進程,卻在美國加入後逐步變質。後者顯然欲以吸收太平洋成員,來稀釋TPP的「亞洲屬性」,進而在亞洲劃出隱形界線、裂解各國區域認同,最後將東協徹底邊緣化。
見此發展,東協自不願坐以待斃,故而又在中國與其他亞洲經濟體支持下,於2012年啟動RCEP談判。由區域視角觀之,RCEP體現了東協與亞洲國家自掌一體化進程的意願,也反映亞洲一體化必然包含中國的現實。但儘管如此,對東協與各參與國而言,RCEP仍非用以抵抗TPP的武器,反而意在傳遞以下訊息:多數亞洲國家暫不願在中美間選邊。
由架構來看,RCEP與TPP本就是性質不同的兩種自貿協定,前者強調亞洲主導,並在各國發展程度不一的前提下,採用因地制宜的寬鬆框架;後者則是美國主導、亞洲屬性較弱的高門檻範式。對諸國而言,兩套體系雖有不同,卻不必然互斥,日本、紐西蘭、澳洲便是同時加入RCEP與CPTPP案例,與習近平在11月20日表示中國將積極考慮加入CPTPP的道理相同。而如今之所以看似前者壓倒後者,關鍵也非中國操弄,而是美國自行退出所致。
自川普(Donald Trump)2016年上台後,美國的TPP戰略便遭經濟民族主義與孤立主義吞沒,取而代之的,是象徵地緣積極圍堵的印太戰略,以及少了美國的弱勢CPTPP。雖說川普的印太戰略也主打「聯盟戰線」,但拋棄TPP帶給各國的單邊主義陰影實在過於強烈,結果便是導致某些亞洲國家被迫靈肉分離:政治上充當美國的反中馬前卒,經濟上卻依舊積極推進RCEP整和進程,澳洲便是經典案例。
針對澳方此次舉措,有兩大關鍵近因,一是在過去半年中澳關係惡化背景下,中國推出貿易反制策略,限制部分澳洲大麥、龍蝦、煤炭產品進口,既令澳洲農民怒氣衝天,也讓急需疫後成績單的澳洲政府如坐針氈;二是與其競爭成分最大的印度尚未加入RCEP,無形中降低了澳洲的參與成本。然而除卻上述近因,澳洲的深層憂慮,仍是美國自棄了亞洲經濟統合話語權,故其雖願配合美國演出,卻也深知中澳經濟難以脫鉤,東協市場更須堅守,這才有了震驚外界的轉彎之舉。
RCEP的引擎寓意
而跳脫中美的亞洲互動,RCEP對世界而言,尚有另一層深意,那便是供應鏈成形後,漸次催生的三顆地緣整合引擎,其一便是中日韓的經濟結盟。
對參與RCEP的亞洲各國而言,降低關稅壁壘只是初階程序,真正關鍵乃是往後的跨國產業結構分工,以及談判成本大幅下降的區域自貿機制。以中日韓自貿區為例,此次RCEP實已在三國間推進不少談判里程。除卻已簽FTA的中韓,日韓之間,韓國廢除的日本產品關稅比由現行的19%大幅增至92%,日本也將廢除韓國進口貨品的94%品項關稅;中日之間,中國移除的日本產品關稅也由目前的8%大幅增加至86%。在可見未來,中日韓自貿區將因其相近的開發狀態、菁英人才結構,成為帶動RCEP供應鏈的技術島。
然而對科技島來說,若無消費市場與製造業相稱,便是孤掌難鳴。在此脈絡下,構成RCEP主體的東協國家,將因低成本勞力與廣大消費人口,成為第二顆地緣整合引擎,讓RCEP托載的東亞供應鏈,逐步與北美、西歐供應鏈齊肩,演化為三足鼎立的態勢。
由結構觀之,北美供應鏈頭重腳輕,由墨西哥單撐美加,西歐供應鏈則恰好相反,德法雖欲照應東歐諸國,卻略顯分身乏術;東亞供應鏈在加入RCEP框架後,將能在一定程度上雙向拓展,甚至有機會在自貿區的基礎上,借鑒歐盟經驗,朝關稅同盟、共同市場、經濟同盟目標持續邁進,降低人力與資本流動成本,同時促進區域和平。
此外RCEP對中國來說,尚有第三顆整合引擎,那便是在東亞供應鏈的基礎上,持續推進雙循環戰略,並讓RCEP與中日韓自貿區、中歐投資協議、「一帶一路」漸次互融、對接,既穩定中國經濟重心,更開拓新市場。
RCEP發自東協的整合初心,實踐過程雖有險阻,卻仍在艱難過後水到渠成,開始了經濟一體化進程。二戰以來,亞洲雖有區域整合力道,卻屢受歷史問題、發展結構不均、外部勢力干預等因素掣肘,致使前行之路遍地荊棘、坎坷難進;中國更在近來中美貿易戰、美國對華科技戰圍剿下屢遭困頓,被迫調整策略以適環境。在此境況下,RCEP的簽署別具意義。從中日韓自貿區、東亞供應鏈,到與雙循環及「一帶一路」,RCEP的一小步,將會是亞洲與世界地緣的一大步。
*原文發表於2020年11月多維TW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