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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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楚秋簡直不敢相信,愕然道:「什麼?」
林萬全嘆了一口氣,復將衣物穿好,發呆一會兒,續道:「這根釘子釘在足少陽膽經的京門穴上,沒入兩寸三分。京門意指京都之門,因腎乃是先天元氣所出之處,京門就是腎氣之門戶,故有此稱。而京門還有一個別名叫氣俞,意即表示這裏也是解除元氣的地方。所以實是人身大穴,我兩邊都釘了釘子,你所察覺的傷勢,大抵源出於此。」
程楚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
只聽得林萬全續道:「至於足太陰脾經的傷,那又是另外一種了,哎……此事得從二十幾年前說起……」
程楚秋眉頭一皺,心道:「該不會說到最後,結論是你得了失心瘋,所以以自殘為樂吧?」
林萬全沒想到他的腦袋瓜子裏,居然轉過這種念頭,繼續說道:「我記得那時我剛過四十,雖然步入中年,沒有你這種年輕人的活力鬥志,卻因有更多體悟,武功內力更往上推升,達到個人自出武林以來的最高峰。那時我掌力渾厚,光以此項而論,在中原幾乎找不到對手。」
程楚秋將信將疑,心想:「他在中原武林若掌力第一,那我剛聽過他的名頭才是,怎麼……」
林萬全續道:「那時我志得意滿,睥睨群雄,平日走在路上,從沒把眼光往地下瞧過,跟人說話,也很少正眼瞧人。嘿嘿……現在想想,我能活到現在,那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我既目中無人,又沒有什麼厲害的宿敵對頭,日子過得倒也愜意。有一天,我從道上朋友聽到一個消息,說岳飛岳少保因為謀反被捕入獄,最後處了死刑。」
程楚秋喟然道:「如今朝廷已經為岳元帥平反,官復原職,以禮改葬。岳元帥含冤而死,忠魂不散,據說朝廷替他改殮時,發現他肉身未腐,臉色栩栩如生,還能讓人換穿禮服。哎……一代忠良,武曲下凡,就這樣給害死了,讒臣誤國,莫此為甚……」
林萬全道:「但當時我可沒想到岳飛到底是忠臣,還是真的密謀造反,我只知道岳飛這人與我差不多年紀,驍勇善戰,三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統領軍隊,獨當一方。什麼韓世忠、劉錡都不能與他相比,更別說王德、張俊、楊沂中等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不過他帶兵打仗也許行,說到武功,我想他還差我一大截。我只聽人說他左右手都能拉弓二百石,其他沒聽說他有什麼拿手的兵器。我還曾經想過去找他比武,但後來想想,既然金人怕他,我對金人又很反感,要是削他面子,豈不是給金人增威?所以便打消了念頭……」
程楚秋道:「那是,還好前輩沒去,否則必遭後世唾罵。」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糊塗了,任你武功再高,也未必能突破岳家軍,衝到岳元帥跟前。要不服氣,真想比武,不會去破拐子馬,單挑金兀朮嗎?」
只聽得林萬全續道:「我說了,當時沒想那麼多。其實岳飛跟洞庭幫也有那麼一點關係……」
程楚秋聽到這裏,暗覺好笑,心道:「我看你真的是滿口胡言亂語!」
林萬全不察,自顧繼續說著:「因為當初岳飛欲進取中原時,就是取道這裏,進駐襄陽,最後才打到朱仙鎮的。當時洞庭湖有一幫水寇為患,首領楊么甚至自稱楚王,裂土改元。岳飛未免後患,所以決定先出兵洞庭。他謀定後動,從用計出兵,到將楊么梟首,前後不過八日。楊么死後,部眾離散,郭宗堯的師父趁機崛起,佔領了這楊么的水寨。」
程楚秋心道:「原來是這樣的關係。」
林萬全輕咳一聲,責怪道:「你岔開我的話頭了,這些都是閒話。重點是我聽說岳飛遇害時,有個叫隗順的獄卒將他的屍體背了出來,將他葬在栖霞嶺下……」
程楚秋道:「那是隗順知道岳元帥無辜枉死,心中悲痛,所以冒著生命危險,親手埋葬。此事人人皆知,有何特別?」
林萬全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岳飛紹興十一年十月下獄,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遇害。期間被繫近兩個月,秦檜根本找不到他謀反的證據,只是不斷地唆使旁人作狀誣陷,懸賞募集人證。岳飛自知無倖,在獄中乃將生平治軍用兵要術,寫成遺書。你想,他當時人在獄中,若無人幫他,如何著書立說?這隗順,一定是其中之一了。」
程楚秋頗為驚訝,追問道:「那麼此書現在何處?」
林萬全笑了笑,說道:「現在你相信了?」
程楚秋臉上一紅,尷尬地笑了笑。
林萬全道:「那岳飛既由隗順安葬,身後事物,多半就在他身邊了。」
程楚秋沉吟一會兒,道:「前輩當時可想從軍嗎?否則對一部兵書,為何如此有興趣?」
林萬全道:「我一向獨來獨往,如何能忍受旁人的窩囊氣?就是皇帝老兒,亦不能命我。再想,岳飛神勇如斯,忠心如斯,最後仍不免為奸臣所害,我是什麼人?如何去淌這混水?不是自討苦吃嗎?」
程楚秋心道:「你終於不敢自比岳元帥,這是你今天第一句人話。」口中說道:「那倒是。」
林萬全道:「那時江湖沸沸揚揚,都說岳飛身後所遺,除了兵法之外,尚有他師傳內功心法。人人都知岳飛的名頭,他會的內功,只怕非同小可。所以我有一位老友一得到消息,立刻跑來告訴我。」
程楚秋道:「江湖口耳相傳,只怕是以訛傳訛。」
林萬全道:「你認為不可信?」
程楚秋道:「岳元帥若真的會武功,自知無倖時,何不越獄?」說到「越獄」兩字,想起自己正是個越獄的犯人,心下一陣黯然。
林萬全道:「也許他自認問心無愧,光明磊落,生死無懼吧?要是逃了,現在你還會這般尊敬他嗎?」
程楚秋聽著一驚,抬眼去看林萬全的神色,想確定他到底是不是說這些話來諷刺自己的。但他復又想道:「就算他有意藉古諷今,那又如何?我確確實實是逃出來了。而我正不是問心無愧,而是有愧於心。」想起當時力勸他別逃的蕭培武,心中一陣酸楚。
林萬全續又道:「其實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可是他身為主帥,經常要衝鋒陷陣,身先士卒,尤其在兩軍交鋒,近身肉搏時,若無武藝,如何保身?要是一個不小心給人撂倒了,軍心潰決,豈不要吃敗仗?所以要說岳飛武功高強,那絕非不可能。」
程楚秋道:「行軍打仗,可不能死纏爛打。我以為就算岳元帥會武功,也與一般武林所指不同。」
林萬全忽道:「你見過岳飛嗎?」
程楚秋一愣,道:「當……當然沒見過。」
林萬全道:「那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程楚秋解釋道:「晚輩不清楚,晚輩是猜測的。」
林萬全道:「那不就得了,我也是用猜的。若想知道答案,也很簡單,只要跑一趟就行了。」
程楚秋道:「是啊,順便去拜祭拜祭也好。」
林萬全將臉一扳,說道:「好了,我開始要講重點了,你別再插嘴,岔開話題了!」
程楚秋斂色道:「是。」
林萬全條理一下氣息,這才緩緩說道:「那時我打定了主意,決心過去瞧個究竟。於是便叫徒兒整理行囊,往路上進發……」
程楚秋心道:「原來你那時就有徒弟啊……」林鐵兒不過十七來歲,而這事發生在二十幾年前,兩者顯然不是同一個人。程楚秋想問他這個徒弟現在在哪兒,但想起林萬全的告誡,只好閉口。
林萬全接著道:「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記得,我們從大別山下來,一路向南,然後從蘄春望江樓上船,走水路進九江。因為有人告訴我,若從景德鎮上岸,一路向東,不管是陸路還是水路,要到臨安都十分方便。
「原本只是想想還好,這一走才知路途遙遠。不過我對此事的真假尚有存疑,所以並不急於一時,於是就當成遊山玩水,慢慢行去。
「過了幾天,到了常山。進城時天剛入夜,於是就找了客棧休息。初時還不覺得如何,到了半夜,屋頂上,門外走廊,到處都是腳步聲。這些聲音細微,步伐甚大,一聽就知道是會家子,我也留上了心。
「這些人三兩成群,竊竊私語,由於聲音壓得極低,又沒有招惹到我,所以我便裝著不知道。第二天到飯廳用飯時,鄰桌已經出現了幾個生面孔,瞧他們走路舉止,很像是昨夜那一幫人。
「小小的客棧裏,忽然出現了這麼多武林人士,氣氛頗不尋常。但我既看得出他們,他們自然也瞧透了我。但除了引起一點點交頭接耳,私下議論之外,兩邊都盡量裝著自然。
「不過多時,遠遠地馬蹄聲響,來到客棧門外而止,隨後走進五個馬客。這五個人一進門就喳喳呼呼的,一看就知道是五個草包。他們一進門後,所有本來在現場的這些會家子都安靜下來,我心中暗道:『這五個草包說話這麼大聲,就怕人家不知道他們是誰,馬上就有苦頭吃了。』
「但這五人毫無警覺,繼續吃肉喝酒,高談闊論。不久其中一個瘦皮猴說道:『大哥,這回我們立了大功,你說幫主會賞給我們什麼東西啊?』
「他的對面一個咬著煙桿兒的中年人道:『你給幫主辦事,腦袋裏想的,都淨是這些打賞嗎?』
「那瘦皮猴道:『不是我要討賞,這個出發之前,是幫主明明說好的,誰要能將寶物奪來,誰就有賞。他老人家一言九鼎,豈能言而無信?』
「中年男子旁坐著一個頂著光頭,留著短髭的精壯漢子,這時開口說道:『老四,這是大哥為你好才說的。幫主他說過會打賞,就會打賞,你回去要是多嘴,說你這趟有多辛苦,意圖討賞,傳到幫主耳中,我看到時不但什麼賞賜也沒有,我們還得到大牢裏去看你。
「光頭身旁是一個下巴尖削,個頭矮小的中年漢子,這時他也接著說道:『三弟說得不錯,老四你少說幾句,不會要了你的命。』
「那瘦皮猴聽了不服氣,說道:『我只不過是隨口問一問,大哥二哥隨便說說,讓大家聽了爽一爽,消遣消遣,這又有什麼了?犯不著大家聯合起來恐嚇我吧?是不是?五弟,你老實說,你心裏想不想知道,回去之後幫主會賞我們什麼?』
「他左手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訕訕說道:『我心裏是想知道,不過多問多錯,少問為妙。』」
林萬全講述這五人的形態樣貌,說話內容,無不巨細靡遺,程楚秋心有疑惑,不禁想道:「這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你怎麼還能記得那麼清楚?」眉頭微微一皺。
林萬全見他欲言又止,本想裝作沒看到,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停下來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程楚秋道:「沒有,晚輩不敢打斷前輩的話。」
林萬全不悅,道:「你神情古怪,已經被你打斷了。」
程楚秋道:「晚輩心中有疑惑,一時不能專心,請前輩勿怪。」
林萬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指不讓他說話,也有這負面的影響。沒法子,只得說道:「好吧,要是有什麼疑問,你就提出來好了,只要不講無關的事情就可以了。」
程楚秋應諾,便將心中的疑惑提了出來。
林萬全道:「我不是說了嗎?這裏是重點,後來這五個人……我……哎,總之,他們五人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程楚秋道:「若是傷心的往事,前輩不如不要說了。」
林萬全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嘿嘿,我還沒那麼脆弱到,不敢面對自己的往事。」
程楚秋知道他暗諷自己,心中咒罵道:「死老頭兒!」
林萬全不再理他,續道:「五個人胡扯一通,酒也越喝越多。還是那個瘦皮猴嘴巴最大,終於忍不住說道:『大哥二哥,人人都說這東西神奇,我們卻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可不是有一點那個……那個……』
「那個咬煙桿的說道:『老四,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個光頭反應更大,立刻說道:『你該不會想要打開來看吧?你喝醉啦?敢拆幫主的東西!』
「瘦皮猴道:『有何不可?我們只是看看,東西又不會少一塊,掉一片,喂!老五老五,你不好奇嗎?你不好奇嗎?』
「光頭道:『你不要再問老五了,誰都知道你三杯黃湯下肚,就開始借酒裝瘋,要幹就幹你的,別拖老五下水!』
「瘦皮猴不服,說道:『大哥二哥又沒說話,你怎麼知道他們兩個不答應?說不定大哥二哥見了,決定自己來練,到時無敵於天下,我們祁門五虎稱霸江湖,豈不快哉!』
「這時場上眾人心中都是一凜,咬煙桿的臉色微變,喝道:『別再胡說了!別喝了,早點歇息去!』
「老大動怒,那個瘦皮猴果然就不敢再說了,倖倖退下。我當時對這五人雖是嗤之以鼻,但瘦皮猴那句:『無敵於天下』卻引起我極大的興趣。見那瘦皮猴向掌櫃要了客房,其他四人也一一下去。我溜到馬廄去瞧他們的馬匹,才知道他們居然趕了一夜的路,白天才休息。
「我知道事有蹊蹺,明的讓徒弟去退了房,讓所有人都瞧到我們離開,暗的卻在附近投宿,然後與徒弟在客棧左右輪流監視。
「因為白天毫無動靜,所以到了當天夜裏,我便打算偷偷進客棧。但當我們來到客棧外,便察覺四周都埋伏著有人。我拉著徒弟躲到一邊,不久便見到祁門五虎從後門馬廄拉出馬匹,趁著黑夜,向西北邊上走去。
「五人五騎一走,躲在暗處的朋友一一現身,紛紛往前追去。我仔細一算,竟然有四批共二十三人之眾,比白天時在客棧的人還多出兩倍,多得是生面孔。我心知其中大有文章,便遠遠跟在後頭。
「這些人也還真有耐心,這一追,直出七八十里路,牢牢盯著,既不落後,也不超前。前面騎馬的祁門五虎顯然毫無警覺,從未縱馬疾馳,否則這些人如何能追得上?
「我正納悶著這些人到底要追到什麼時候,忽然前方有人撮口為哨,彼此呼應。接著便聽到祁門五虎勒馬停步,朗聲道:『眾位朋友,為何攔住我們兄弟的去路?』
「我聽著前面發生事情了,於是兜了個圈子,竄到前方去,卻見十來個黑衣人手執火炬大刀,攔住去路,這些人顯然早在此處等候,而非一路由常山追到這裏來的那批人。
「只聽得其中一個黑衣人說道:『何必明知故問呢?把東西留下,我不為難你們便是。』
「五人臉色大變。那咬著煙桿的故作鎮定,從懷中摸出幾錠銀子,說道:『原來是攔路打劫的小賊,我這裏有五十兩,先拿去花吧!』說著,將銀子扔在前面的地上。
「黑衣人見了,哈哈大笑。咬煙桿的續道:『嫌不夠嗎?老二,在多給五十兩!』那個矮個子的聽了,果然又摸出幾錠銀子,往前一扔。
「黑衣人有人勃然大怒,喝道:『哼!居然把我們當成臭要飯的了。兄弟們,把他們都砍了下來,我就不信搜不到東西!給我上!』話一說完,兩旁人聲應喝,又鑽出十幾個人來,各執長刀長槍,顯然早有準備,就是用來對付騎馬的祁門五虎。
「五人大驚,將咬煙桿的老大為在核心。黑衣人道:『原來東西在曾廣大身上。兄弟們,千萬別讓他給跑了!』
「那黑衣人們像是得到了號令,掄起刀槍,便往祁門五虎身上招呼。雙方交手一陣,祁門五虎終是敵眾我寡,逐漸不敵。便在此時,忽然有人說道:『黃老大,請你緩一緩手!』
「黑衣人中有人道:『什麼人?居然敢管我的閒事?』一言未了,一旁鑽出六七個人來,確是昨兒個白天在客棧的那群人。
「黑衣人喝令停手,走上幾步,看了眾人幾眼,說道:『原來是天目山的朋友,不知有何貴幹?』
「那天目山的人道:『想跟黃老大要個面子,這五個人是我們先跟上的,麻煩你們先讓一讓。』
「黃老大道:『是你們先跟上的又如何?要不是我們攔他們下來,你們又怎麼追得上?』
「那天目山的人道:『黃老大的意思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囉?』
「黃老大道:『不讓,不讓,聽不懂人話嗎?』
「那天目山的人道:『很好,很好……』其餘人相視一眼,忽然從懷中抽出短刀來,衝進黑衣人中一陣砍殺。
「那黑衣人人數雖多,但一來兵刃不合適,二來這群天目山的人武功甚高,這一陣衝殺有如狼入羊群,所向披靡,不一會兒黑衣人個個屍橫遍地,黃老大也給擒住,押到其中一人面前來。
「那天目山的首領道:『黃老大,你這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又是何苦呢?』
「黃老大顫巍不能言。那天目山首領一聲冷笑,手起一刀,將黃老大砍翻了過去。」
程楚秋聽到這裏,臉有不忍之色,說道:「這天目山的人忒也狠毒,人都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還要趕盡殺絕。天目山?東天目山崇義門的人當不至如此殘忍,想來是西天目山永樂幫幹得好事。」
林萬全道:「你的見識倒也不錯,我那時也是這般猜想。」
程楚秋頭一回聽他稱讚自己,不禁得意道:「是嗎?」
林萬全道:「永樂幫的幫主康群賢,聽說拿手的兵刃正是匕首,這些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以短刀對長槍,撂倒兩倍於己的人,顯然功夫不弱,能夠帶領他們的,恐怕就只有康群賢了。
「我心裏正這樣想,另一邊已有人一面拍掌,一面現出身來,說道:『康幫主大展神威,我輩大開眼界。』
「放眼望去,只見路旁鑽出幾道身影來。帶頭的雙手拍掌,溫溫吞吞地走了出來,他身後的人腳步比他快,往兩旁在他左右前方站定。康群賢往他臉上一瞧,說道:『是你?』
「拍掌那人道:『是我。』
「康群賢道:『你們一路跟著我,是什麼意思?』
「那人道:『康幫主心裏想著什麼意思,我們就是那個意思。』
「兩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去,講得都是像這般莫名其妙的話,聽得我一頭霧水。好在他們閒扯了幾句,逐漸劍拔弩張,就要動起手來。這說話聽不懂,動起手來就明白多了,我心裏直嚷著:『快打一打吧,我躲在這裏,悶都悶死了!』
「哪知道他們說著說著,始終沒動起手來。最後那拍掌的說道:『狄兄,請你也出來吧!大家面對面,把話談清楚。』
「我心裏想:『是啊,一共有三批人馬,還有一個人躲在旁邊。』果然此話一出,刷刷幾聲,幾個人頭從另一邊長草叢中探了出來,接著長草撥開,走出七個人來。
「原先拍掌的那個人道:『兩位是第一次見面吧?我來給康幫主引薦引薦,這位是九華山靈寶觀的狄元,其他這幾位,是他的師弟們。』
「我定眼瞧去,這幾個人果然有幾個作道士打扮,剛剛跟在後面,竟然沒注意到。我又想,這靈寶觀雖然在江湖的名頭不響,但也算是清白正派,不知為了什麼事,居然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荒郊野地。
「只聽得那康群賢道:『原來是靈寶觀的弟子,失敬,失敬!』那姓狄的不發一語,拱手還禮。
「原先拍掌的那人道:『康幫主、狄兄,我們三家不約而同來到這裏,大家為的是什麼,我想也不用多說了。我們出門,是抱著勢在必得之心,心同此理,我想大家也都一樣,要是真刀實槍對起來,只怕多有損傷。』
「康群賢道:『陳兄有何提議,不妨直說。』
「那姓陳的哈哈一笑,說道:『這也不算什麼提議,只是非常簡單的分配法,就是我們三人把東西拿來,同時瞧上一瞧,然後各自默記了,回去在默寫出來,不就皆大歡喜了?』
「康群賢道:『那東西呢?』
「那姓陳的道:『一分為三。反正內容我們都記熟了,隨人拿到哪一部份,都是一樣的。』
「三人自顧商量著如何分配,全然沒把祁門五虎放在眼裏。那個瘦皮猴首先按耐不住,怒道:『老子還沒死呢!你們三個大言不慚,坐地分贓起來,真是羞也不羞?』
「那姓陳的聽了,便與其他二人道:『這位仁兄說得也是,咱們不如先把東西搶到手,以免夜長夢多。』
「康群賢首先呼應,道:『好,兄弟們,把這五個人,拉下馬來!』眾人應諾,一起圍了上去。祁門五虎之前就已經不是黃老大的對手,現在又加上這麼多人,如何能敵?不一會兒,五匹馬一匹一匹倒地,五人翻下馬來,命在旦夕……」
程楚秋插嘴道:「前輩那時為何不出手相助?」
林萬全疑道:「你是說,如果你在現場的話,你會挺身而出,去幫助祁門五虎是嗎?」
程楚秋道:「那是當然的啊。」
林萬全道:「為什麼?祁門五虎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們要互相殘殺,死一個是一個!」
程楚秋道:「不,以眾凌寡,勝之不武。最少要他們五個對五個,再一決勝負。」
林萬全道:「迂腐!你求的只是人數上的公平,殊不知這個世界成王敗寇,講的是實力,什麼人跟你講過公平?」
程楚秋道:「前輩,話可不是這樣說,咱們練武之人,本來就應該濟弱扶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才是。」
林萬全道:「金國揮軍南侵,殺我百姓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路見不平啊?他會不會等你宋國把兵馬都調齊了,這才派兵打你啊?」
程楚秋道:「打仗的事情不一樣了。再說那時候我還沒出世哩!」
林萬全道:「你所說的公平,若不能放諸四海皆準,那還叫什麼公平?我再問你,金國為什麼要跟你宋國議和?他要是能一口氣併吞,一統天下,又為什麼要議和?」
程楚秋嘆了一口氣,道:「那是金兀朮的條件,只要秦檜能殺了岳元帥,金國就願意議和。」
林萬全道:「你說得不夠準確,那是金兀朮怕了岳飛,怕宋國可能還有像岳飛這樣的人,所以願意和談,那也是他們保留實力,以便捲土重來的計謀之一。所以有實力,才有公平的機會,公平是自己給的。」
程楚秋知道林萬全說的也有幾分理,但這世界上的道理若只是如此單純,那做人又何必懷抱理想呢?正想再說幾句,那林萬全已經接著說道:「當時祁門五虎自知難以活命,那咬煙桿兒的曾廣大忽然大叫一聲,從懷裏拿出一包東西,接著把嘴湊上煙桿兒,這麼一吸一吹,那煙桿兒竟然燒了起來。曾廣大將東西靠在火邊,喝道:『誰要再過來一步,我就把東西燒了,大家一拍兩散,誰也拿不到!』
「三人立刻要所有人住手,同時大叫:『你要是把東西燒了,我就要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曾廣大冷笑道:『反正左右都是個死,有沒有葬身之地,又有什麼差別?讓開!』
「三人面面相覷,誰也沒退半步。曾廣大知道情勢危急,說不得只好行險,煙桿兒一側,點燃那東西的一角。那東西像是浸過豬油燈油一樣,忽然火光大盛。三人嚇了一跳,往後躍開。
「曾廣大見了,趕緊將東西挾到脅下,把火弄熄。同時說道:『再往後退一點,我們兄弟要走了。』
「三人無奈,只得命令眾人往後退開,自己也續往一邊退去。祁門五虎緩緩地走出眾人所圍的圈子,就在快離開的時候,那康群賢沉不住氣,忽然抓著時機,又衝了上去。可是那曾廣大早有準備,立刻又將火點上。康群賢一驚,前進也不是,退下也不是,便在這時,那姓陳的『波』地一聲,一掌打在他的背後。
「驚叫聲中,只見康群賢的身子直挺挺地飛了出去,『碰』地一聲摔在一旁,動也不動。其餘永樂幫幫眾見了,一哄而散。那姓陳的蠻不在乎,就像人不是他打死的一樣,只是指著曾廣大大叫:『快弄熄它!』
「那曾廣大哪裏需要他吩咐,一見威脅解除,頭一件事就是去熄火。可是他這第二度點燃,火勢有點過大了,弄了幾次,就是沒法子把火頭弄熄。姓陳的和那個狄元大吃一驚,立刻衝了上去。
「三方人馬再度交手,祁門五虎沒有可以威脅兩人的東西,立刻陷入苦戰。再說他們又要過招,又要救火,現場也是一團混亂。我心想再這樣下去,就算那東西不給燒乾淨了,也要被扯得四分五裂,於是像徒弟打個眼色,身子一縱,竄了出去。」
程楚秋道:「前輩,難道你也要那個東西?」
林萬全不答,繼續說道:「他們幾個打得出神,對我的出現渾然未覺。再說我的武功比他們都高,也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不一會兒一一撂倒,我徒兒在外圍收拾他們一干幫眾。
「我鑽到核心,倏地伸手,就將曾廣大手中的東西搶了過來,隨手一抖,火舌即滅。他們幾個在地上或坐或躺,見我手法高明,都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我冷眼瞧著,不發一語。未久,我的徒兒轉回,我問他情況如何。他答道:『都殺了,總共十三個人,一個也沒走脫。』
「他們幾個聽了,表情就跟你現在一樣。但在當時,我卻覺得理所當然。本來嘛,我既出手,就勢在必得,這東西既然這麼緊要,消息就不能走漏。不必我交代就辦得乾淨俐落,才有資格當我的徒兒。
「我見他們眼底露出懼意,這才問道:『你們搶的這個東西,倒底是什麼玩意兒?』
「那姓陳的道:『閣下連這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跑出來搶,這……』
「我道:『你們為了這個東西,連命也不要了,不管合不合用,拿來瞧瞧,那也無妨。』
「那狄元道:『你殺了我的師弟們,姓狄的不能與你甘休,有種的就殺了我,別妄想從我口中套到一字半句。』
「我道:『嗯,靈寶觀的弟子畢竟與眾不同。你叫狄元,是玉真子還是會真子的徒弟?』
「狄元道:『他們兩位都是我的師伯。』
「我道:『哦,原來如此,難怪你這般膿包。武功既差,脾氣又硬的,通常只有一個下場。』
「狄元『哼』地一聲,把頭轉了開去。我瞧著大怒,一腳踹去,正中他的背心。他悶哼一聲,倒地不起……」
程楚秋聽到這裏,倏地站起,說道:「你未免也太殘忍了吧?」
林萬全道:「你想幹什麼?想打我嗎?姓狄的要我有種的就殺了他,我成全他與他師弟們地下相會,有何殘忍?」
程楚秋道:「他不過是因為師弟們俱亡,心中悲痛,所以才講那樣子的話,你動不動就殺人,就是殘忍。」
林萬全道:「你是說狄元心中悲痛,所以說的話都不算數?」
程楚秋厲色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林萬全道:「我只知道,你現在為了二十幾年前,幾個陌生人的事情,想拔拳頭打我。」
程楚秋先是一愣,隨即說道:「總之,你那時候實在太殘忍。」
林萬全道:「總之,你若想繼續聽下去,就給我坐下來,你不知道你打斷了我多少次了。」
程楚秋氣歸氣,卻也想知道二十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若說此事與他身上的釘子有關,那麼他因此受到折磨,也算是受到懲罰了。想到這裏,於是便坐了下來。
林萬全接著說道:「我一腳將狄元踹死,其餘人見狀無不驚恐萬分。我轉像那姓陳的道:『你說,你一定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否則你也不會一早就等在客棧裏,三更半夜還這麼勤勞。』
「那姓陳的這時才認出我來,說道:『原來你就是在客棧的那……』
「我道:『不錯。』
「他嘆了一口氣,懊惱道:『我早該認出閣下,否則也不會著了道兒,還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我道:『你只要老實說了,我會給你一個明白。』
「他苦笑著,說道:『好吧,這東西非同小可,乃是岳飛遺留下來的。一生榮華富貴,妙不可言。』」
程楚秋一驚,道:「什麼?」
林萬全看了他一眼,續道:「我說:『可是我明明聽到那個瘦皮猴說,什麼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到底哪個才對?』
「那姓陳的說道:『這就是我願意為它賠上性命的原因了。我們兩個說的,都是真的。』
「我說道:『天下哪有這種東西?』
「那姓陳的說道:『那是因為……因為……』他說著說著,腦袋一歪,垂了下來。
「我上前兩步,喝道:『別裝死,快給我起來。』
「那姓陳的仍是一動也不動。我這個人從不吃這一套,見他要死不活,抬起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
程楚秋臉上顯露鄙夷之色,但隨即想起那是二十幾年的往事,也就沒那麼激動了。但聽得林萬全續道:「就在我的腳將觸及他的頭部之際,那姓陳的忽然身子一仰,閃過這一擊,同時右手一抬,從袖子裏射出幾枚袖箭出來。
「這一下距離又近,速度又急,當我發現時,袖箭已經來到眼前。百忙當中我趕緊這麼一矮身,兩枚袖箭從我眉邊掃過,相去不過兩寸……」
程楚秋聽得緊張,輕輕喊道:「哎呀,可惜……」
林萬全道:「你說什麼?」
程楚秋道:「喔,我說,可……該死,該死……」
林萬全將信將疑,兩眼直盯著他瞧,口裏續道:「我這下雖死裡逃生,得意之餘,也不禁大怒,正想給他兩腳解決他狗命,哪知我徒兒已從一旁竄上,一陣拳打腳踢,把他打得暈死過去。
「我乾笑幾聲,轉頭過去看祁門五虎,說道:『你們要不要告訴我,這裏面到底是包什麼東西?』
「那瘦皮猴道:『你不會自己打開看看嗎?』
「我道:『這包東西浸過燈油,只怕還有其他機關。不過你們也用不著擔心,只要你們都死了,我會自己拆的。』
「五人面面相覷,見我們師徒倆殺人不眨眼,自然知道我所言不假。沉默半晌,那曾廣大終於說道:『裏面……包得是兩本書。』
「我問道:『怎麼說可以享受富貴榮華?』
「曾廣大道:『其中一本是岳飛留下來的兵法,你要榮華富貴,大可以送到金國去,黃金白銀少不了,說不定還有個官可以當當。』
「我道:『怎麼知道此書是真是假?』
「曾廣大道:『你不知道,金國人可有辦法知道。事實上他們已經知道岳飛有留下這麼一個東西,他們早就派人在找了。他們在宋國奸細頗多,弄個岳飛的筆跡,兩邊對一對,不就清楚了。』
「我想想也有理,那曾廣大續道:『再說別人不知道,金兀朮總該知道,只要拿到他跟前去瞧一瞧,只要見他留出冷汗來,真偽立判。』
「我道:『那另一本呢?怎麼說可以無敵於天下?又怎麼可以稱霸江湖呢?』
「曾廣大道:『另外這本,據說是前朝失傳已久的內功心法,威力強大,前所未聞。』
「我道:『我不信。這樣的東西,你們有什麼本事可以得到?』
「曾廣大道:『第一,我們沒有得到這兩本書。要是我們得了,大可改裝易容,連夜北上,現在也不會在這裏了。』
「我笑道:『要是你們改裝易容,連夜北逃,只怕追你們的人更多,然後換成死在別人手上而已。』
「曾廣大未置可否,只是續道:『其二,閣下武功雖高,卻也不是天下第一,但這兩樣東西現在卻在你手中。可見要得到寶物也許要有些能力,但機運才是最重要的。』
「我冷笑道:『你是說我靠的是運氣?』
「曾廣大道:『此物是我們兄弟由一堆自相殘殺的人手中,機緣巧合所奪得,現在又因鷸蚌相爭,讓漁翁得利,一點也不奇怪。』
「我道:『哼,就算你們一二十個人全部聯合起來,也不是我們師徒倆的對手。』曾廣大默然。
「我續道:『再說我碰到你們雖然是機緣巧合,但要不是你們一路喳喳呼呼,我又怎麼知道你們大有文章?』
「那瘦皮猴倒也有自知之明,大喝一聲:『我跟你拼了!』忽然朝我抱了過來。我哈哈大笑,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右手一拉一推,按在他胸口上,震斷了他三根胸骨。
「沒想到他這人本事是沒有,做人倒是硬氣,不管胸骨斷裂之後,反刺入內臟的疼痛,便用力抱住我的右臂,死扣著不放。我一連甩了幾下,竟都沒能甩開。
「那曾廣大見狀,認為這是可乘之機,忽然大喝一聲,奮力躍起,便來抓我的左手。接著那個死光頭,也一頭撞向我的小腹。我一腳踢出,雖然正中他的胸膛,但他們已經不要命了,一把抱著我的腰,死纏濫打,說什麼也不願意鬆手……」
林萬全說著說著,當說到左手時,便伸出左手,說到右手、小腹時,便看著自己的右手、小腹,神情相當投入,就好像那些人還在圍攻他一樣。
林萬全說得入神,不知不覺地站起身來,兩隻眼睛繼續在自己身上游移著,一邊作動作,一邊同時說道:「我沒想到他們會使出這樣卑鄙無賴的手段,盛怒之餘,奮力掙扎,只盼能早些時候掙脫。瞥眼見徒兒從另一邊來攻擊那個光頭,想要替我解圍,卻給矮子還有那個乳臭味乾的小子,以同樣的手法纏住了。
「我幾乎是使出渾身解數,又打又踢,可是都沒什麼作用。忽然間,我腿上一痛,居然是那個死光頭趁機咬了我一口。像我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這時竟感到有點害怕起來,為什麼?因為他們瘋了,他們都瘋了。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武功比你還強的武林高手,而是瘋子。你越打他,他就咬得越用力,抱得越緊,他們沒有知覺,卻又會笑,哈哈哈……」
林萬全彷彿學著當時那祁門五虎的笑聲,陰森森地笑著,感覺有點怪異恐怖,又有點荒誕滑稽。雖然是大白天的,程楚秋還是不覺有股涼意從背脊直透心頂,令人毛骨悚然。
林萬全笑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他們三個就像蟒蛇一樣,纏著我的身子,而且越纏越緊。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覺得被那瘦皮猴扣著的右臂略鬆了鬆,急忙潛運內勁,向外甩開。瘦皮猴支持不住,身子給我帶開了幾尺,我就利用這幾尺的空間使力,右手前臂這麼一轉一夾,就像螃蟹的鉗子一樣夾住他的脖子,奮力一扭,『喀啦』一聲,扭斷了他的脖子。」
程楚秋「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林萬全沒聽見,續道:「我的右手得空,見瘦皮猴的腦袋垂在一邊,立刻將他提了起來,腦袋對腦袋,一頭撞向那個光頭。因為他咬得我實在很痛,握恨不得要他馬上死,『碰』地一聲,兩個腦袋都撞出了個窟窿,霎時腦漿四溢,血流如注,看了也分不清楚前額還是後腦杓……」
程楚秋聽他說得噁心,已經有些反胃了,林萬全卻越說越顯得眉飛色舞,比手畫腳地道:「我一腳將兩人踢開,但左腿上已是一片血肉糢糊,那該死的光頭,從頭到尾不知咬了我幾口。
「我氣急敗壞,將怒氣全都出在還架著我左臂的曾廣大身上。右手一抬,手刀便斬在他的脖子上。曾廣大全身一震,大叫一聲,卻將手臂收得更緊。我大罵道:『他媽的,你放是不放?』
「那曾廣大大概早已經忘了,他為什麼要抓住我的手,但到此時,他別無選擇,只是大叫:『不放,不放!』
「我掄起拳頭,一拳拳如雨點般,不住地往他身上招呼,嘴裏同時說道:『你不放,你不放……我看你放不放手……我看你放不放手……』
「那曾廣大的功夫倒有兩下子,連挨了我十幾拳,居然不動如山,屹立不搖。我心想一定是因為我打的不是要害,所以他無動於衷,於是左臂一縮,帶過他的身子,一拳就往他右眼上打去。他不知閃避,眼角迸裂,血流如注。我便又問他一句:『放不放手?』
「沒想到他只是哈哈大笑,也不說話。我怒極,第二拳、第三拳,一拳一拳地,都打在他嘴上,將他一口牙齒全部打落。但他還是笑,總使嘴巴乾癟得像是老太婆嘴,鮮血還不斷地從裏面湧出,但他還是笑。
「我看著他的笑容,不禁心底發毛,漸漸覺得手軟,終於忍不住停下來喝問道:『你笑什麼?』
「他半睜著眼睛看著我,嘴巴微微蠕動。我以為他要說話了,頭稍微向前一傾。沒想到他「哇」地一聲,將一口血水噴到我臉上、眼睛裏。這下他可真的惹毛我了,雖然我一時不能見物,但他身體方位早在我的掌握當中。我右手探出,勾住他的脖子,使勁將他身子仰天扳了下來,同時右膝抬起,就這麼用力往上一頂。『喀啦』一聲,將他身子拗成兩段……」
程楚秋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衝口說道:「夠了,前輩,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林萬全聽了,先是呆默半晌,後才緩緩說道:「我的雙手沾滿血腥,光是這一天,就揹了這麼多條人命。我是要你知道,我的罪過有多麼大……哎,我剛剛不是說過,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麼了嗎?是瘋子,我當時覺得他們瘋了,所以下手狠毒,卻沒想到,其實發瘋的只有我一個。」
程楚秋不知該指責他好,還是安慰他好,最後拿定主意,說道:「那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前輩放下屠刀,懸壺濟世,想來定能彌補前愆,立地成佛。」
林萬全道:「你還沒聽我說完呢……哎,這祁門五虎另外兩個的慘狀,我就不再描述了。總之,我雙目給曾廣大噴中血水後,居然感到微微的刺痛。我心知不妙,趕緊吩咐徒兒,拿了東西,然後盡速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
「我們師徒倆個為了避開不必要的麻煩,便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我用清水洗過眼睛之後,眼前居然一片白霧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後來經我仔細推敲,想那祁門五虎自知無倖,於是拼命之際,可能吃了幫派交給的毒藥,所以曾廣大血中有毒。
「雖然正確的原因是不是如此,我到現在還無從得知,不過那毒性並不猛烈,所以我的失明只是暫時的,只要靜養幾個月,就能慢慢恢復光明。這也就是你現在看我並非瞎子的緣故。
「可是這樣,我的日子一樣難捱,尤其是寶物入手,卻看不見,真是心癢難耐。才不過幾天,我就把徒兒叫來,讓他把東西打開。
「他不用說話,我就知道他心中猶豫。我便教他,到鄉下路上隨便找個人,用騙的也好,用金錢誘惑也行,讓他們幫忙打開。要是沒把他們治死,那這東西就沒古怪了。
「他興高采烈地拿了出去,回來之後,跟我說這包東西裏確實包著兩本書,內容看起來,就跟曾廣大說的差不多。
「我心情激動,要他立刻念給我聽。他翻了翻書頁,說道:『這本第一頁只有五個字:仁信智勇嚴。』
「我道:『這是岳飛的兵書。先翻下一本。』
「我徒兒道:『我想也是。』於是去翻下一本,唸了幾行字給我聽。
「這次我一聽就知道是搬運內息的內功心法,高興得大叫,說道:『你多唸幾頁,讓我聽聽看,我將來這幾個月的黑暗日子,捱得值不值得。』
「我徒兒依言,繼續往下唸去。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一個關鍵之處,馬上說道:『你等一等,今天唸到這裏,東西放著,你先出去,讓我一個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支開徒弟,我便將兩本書貼身收好,心想:『這本內功心法所載運氣練功法門,不但前所未聞,練成之後,威力更是駭人。我現在眼睛不方便,不如等過些時候,再找個地方躲起來練。』
「我打定主意,便託言還在思索心法疑義,敷衍徒弟。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早已經徒兒先前所唸的那一段練得滾瓜爛熟,四肢百骸隱隱有股熱氣流動,從全身毛孔中透出,端的無比舒暢。
「那種感覺,就好像肚子很餓很餓,烤熟的鴨子就抱在懷裏,卻不能吃一樣的令人難過。所以又過不了久,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復把徒兒叫來,讓他把內文繼續唸給我聽。
「這天他唸著念著,忽然唸到:『蓋功夫者,光陰者也;十年功夫,十年光陰,百年功夫,百年光陰。然人生不滿百,功成而不久人世,何為也?與其俱歸為塵土,莫若為子孫積福。則我以前人之成就,為我今世之基石,而我亦以今生之成果,復為後人之石階,天理循環,搬有運無。故此法可謂河車渡引大法。』
「這段文字淺顯易懂,徒兒只問了我何謂『河車』,我一邊解釋,一邊心想,難道只要修練成這法門,居然可以吸引旁人的內力嗎?此事我前所未聞,各家各人所練內功不同,如何互為所用,就是一個基本難題,此書居然說它有解決之法,不禁令人雀躍不已。
「當下我便照著繼續往下練,一日所需俱由徒兒張羅。原來要使這門渡引功夫,本身也需要內力作為引子,更為了日後能順利使用別人的內力,就必須先改練內功。等到新練的內功強到一定的程度,就先渡引自己原先的內力,如此就可以避免日後的衝突了。」
同樣都是練武之人,程楚秋聽著聽著,也不禁覺得怦然心動。他練武至今不過二十年光景,成就卻超越了不少練了四五十年的人。他知道練功是一點一滴累積的,卻未必是練得久的贏,但若真有辦法可以渡引旁人內力,來作為己用的話,那可不是事半功倍?
可是他想了一想,若真有這項神功,可以渡引旁人的內功作為己用,可是這世上又有誰願意把辛辛苦苦,經年累月練來的內功讓渡給別人呢?到時候最有可能的方向,應該就如同經文上面所說的,就像家業家產一樣,遺留給子孫為多吧?
程楚秋腦海裏轉了幾個念頭,但想內功這東西又不像財產摸得著,看得到,人死功散,又如何能預測生死,而在死前將內功渡給子孫?不過想歸想,這些都還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此書所載是否真實可行?又如何能練成此等神功?這才是重點所在。
只聽得林萬全接著說道:「於是我專心苦練,日夜不停地練。如此過了四個多月,但覺體內所積蓄的新力已有小成,只要再過三四個月,就可以開始試練這河車渡引大法了。那時雙眼應該也已恢復光明,屆時就能一掃這幾個月以來的陰霾,重出江湖。
「那時我尚且估計,只要短短兩三年內,必能在武林中掀起驚濤駭浪,說不定接著還能挑戰天下第一大派少林,與武林第一大幫丐幫,真正無敵於天下,相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程楚秋道:「這個什麼河車渡引大法,真的有這麼厲害?」
林萬全道:「照書上所說,只要有機緣,威力簡直無窮無盡。所謂天下第一,也不過是個人,我的功力卻是幾個、十幾個、幾十個人的功力累積,放眼天下又有何人能夠?」
程楚秋道:「可是哪裏找得到這麼許多內力夠強,又肯把內力渡引給你的人呢?」
林萬全狐疑地瞧著他,說道:「你究竟是真的傻呢?還是太過老實?誰說要他們肯?先找幾個像樣的傢伙,把他們的內力吸了過來,經過一段時間修練,在何這幾個人之力,去挑戰原本比你強的傢伙,在吸乾他的內力,兩三年間功力連翻兩翻,那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程楚秋驚道:「什麼?這……這不是……掠奪別人的心血成就,用硬搶的嗎?」
林萬全奇道:「你到現在才明白嗎?要是你殺了一個大奸巨惡,知道他身上有些銀子,自己身邊又剛好缺銀子使。你是會放著銀子不拿,還是會多少順便摸走一些?」
程楚秋一愣,想起他因為缺錢,是幹過順手摸走一些的事。但他覺得兩者不能對比,於是點了點頭。
林萬全道:「你拿他的銀子也是拿,拿走他的內力也是拿,不拿白不拿,又什麼分別?」
程楚秋道:「可是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林萬全道:「你聽你說的,從世間萬物,直到這具臭皮囊,無一不是身外之物。難道內功就可以與生俱來,死後帶去十八層地獄?」
程楚秋道:「可是……這……」囁嚅半晌,說不出話來。
其實倒也不是說程楚秋竟然老實到這種程度,而是他壓根兒從沒把腦筋動到這上面來。那是因為他知道練武之人,對於自身內功有多珍惜,有多寶貴,一點一滴,都是心血結晶。金錢雖然也是得之不易,但總曾聽說有人視錢財如糞土,卻從沒聽聞人說,視內力如糞土的。
林萬全見他無話可說,卻探了一口氣,說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春風得意的時候,卻也是他大難臨頭的時候了。」
程楚秋聽了這話,竟是呼應了自己的遭遇,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復又想起林萬全脅下的兩根釘子,知道他接下來必有重大變故,不禁豎直了耳朵。
注:
岳飛於南宋高宗紹興十一年十二月遇害,罪名是意圖謀反。至於世傳「莫須有」之罪,乃是韓世忠聽到岳飛被捕入獄,跑去詰問秦檜,後人從秦檜回答中所摘錄出來的:
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一四三紹興十一年:「初,獄之成也,太傅醴泉觀使韓世忠不能平,以問(秦)檜,檜曰:『飛子雲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世忠怫然道:『相公,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
韓世忠之所以「不能平」,是因為不相信岳飛會謀反,他與秦檜說話時雖然生氣,但責問的重點卻是在「罪證不足」,可見當時岳飛是被指控謀反,秦檜找不到證據,只好一直將他關在牢裏。以現在的情況來說,就是「因有逃亡串供之虞,收押禁見,不得交保。」然後才搜索住居,傳喚相關人等來套供對質找證據。
至於「莫須有」三字,曾有人解為:莫,須有。意思是:不用問了,一定有。又有人解為:莫須有為或許有。筆者最近看到的一個研究結果,感覺比較合理,研究說:「莫須」兩字為宋時口語,莫字無意,莫須即為「須」意,莫須有即「一定有」。王鞏隨手雜錄:「朱衣人曰:『既誤,莫須放回?』金紫人曰:『合如此。』」
這樣把它放回韓世忠與秦檜的對話裏,感覺就比較合理了。否則韓世忠特別跑一趟去問岳飛為何被關,秦檜若只模稜兩可的敷衍說:「或許有吧?」韓世忠好歹也是一代名將,難道會就這麼算了嗎?若秦檜是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有,我會找出來給你看。」韓世忠這才會氣得丟出辭呈,用「老子不幹了」向高宗皇帝抗議吧?
不過不管「莫須有」三字原意為何,現在這三個字已經變成了成語,人人朗朗上口,隨意引用。君不見朝野政客,每每牽涉某某弊案,引起檢調關切時,都要氣急敗壞,聲嘶力竭地開記者會大喊冤枉,自比岳飛是遭了「莫須有」的罪名,相對的檢調單位就成了「秦檜」。然後開始演出一幕幕「羅生門」,看得全國百姓眼花撩亂。
「羅生門」是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的一篇短篇小說,整篇故事是由數個人口述而成的,他們描述的事件明明是同一件,可是因為人人立場不同,描述出來的內容也不盡相同,甚至互有矛盾。故事結尾沒有交代所謂真正的真相,因為那是作者要留給讀者的省思空間。
「羅生門」是不折不扣的外來語,三個字拆開來,人人都懂,但合在一起,就跟「莫須有」一樣,無法望文生義。然而它們卻成了現今社會常用的口語,也是奇事一件。
岳飛既然因「叛亂罪」而死,就像今日被指「賣台」處死一樣,當時有誰敢挺身疾呼岳飛無罪?一直要等到二十二年以後,孝宗嗣立之後,才下詔岳飛「官復原職」,算是承認他的清白,替他平反。又過了十六年,到了淳熙六年,這才追諡武穆,不但承認他的清白,還有朝廷向忠臣認錯的意思。到了寧宗嘉定四年,又追封鄂王,這已是在表彰他當年的功勞了。但此時距離岳飛死時,已足足有七十年矣。
這就是古今中外歷史上,絕大多數忠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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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十二時辰」是一部精良製作的歷史權謀劇,充滿濃鬱的大唐魅力。劇情複雜,故事曲折,處處皆是權謀算計,呈現了朝堂權謀鬥爭激烈的一面。本文欣賞劇中人物的境遇與心路歷程,表達了對人性與信仰的思考,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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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羽1966年去世,代表說2016年後白羽的著作沒有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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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要改寫潛意識 什麼是能量 一切都是能量,我們也是❤️ 比方說,我們現在的能量是負面恐懼的,我們就會吸引負面恐懼的人事物,就像我們對生活上容易擔心別人對自己的看法眼光,長期處在這種能量,很容易吸引到相同能量的人事物或是容易吸引相同事件變成被討論的主角。 相對的,現在能量是正面積極感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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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大部份身體的運作是同時需要很多肌肉跟神經去做出反應,才能完成人們眼裡看起來的姿勢,因此與其糾結這是屬於哪一類的動作型態,不如多放些專注力在動作部分,是否容易受傷?是否能夠更協調?是否可以應用在日常生活跟工作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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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懷疑黑髮那個的身分。」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冰藍色短髮青年淡淡說道。 「什麼意思?」夏依瞇起眼,神情警戒。 「到費雷爾就知道了。」 「不管怎樣,公主殿下,您該跟我們走,不該跟其他可疑份子一起行動。」
    夏连续几周都没有来看我了。 每次都是她打电话告诉我,她有事来不了,说完就匆匆挂上电话。 不是说好的,她先办理离婚手续,然后我们再登记结婚吗? 我隐隐感到,我跟夏的关系不再像过去那样牢固。 上次夏来我这里,有时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有时她故意试探我。 记得有一回她对我说,她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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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半夜的看完《致命登入》整個人很不舒服,並不是說書不好看,真的很好看才沒辦法讓人停下來,上次這麼讓我廢寢忘食的小說應該是《人生複本》,記得那本書的厚度可是極度誇張,我從深夜讀到天亮,直到謎底揭曉這才甘心地睡覺,而這本書也勾起了我一些陳年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