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楚秋簡直不敢相信,愕然道:「什麼?」
林萬全嘆了一口氣,復將衣物穿好,發呆一會兒,續道:「這根釘子釘在足少陽膽經的京門穴上,沒入兩寸三分。京門意指京都之門,因腎乃是先天元氣所出之處,京門就是腎氣之門戶,故有此稱。而京門還有一個別名叫氣俞,意即表示這裏也是解除元氣的地方。所以實是人身大穴,我兩邊都釘了釘子,你所察覺的傷勢,大抵源出於此。」
程楚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
只聽得林萬全續道:「至於足太陰脾經的傷,那又是另外一種了,哎……此事得從二十幾年前說起……」
程楚秋眉頭一皺,心道:「該不會說到最後,結論是你得了失心瘋,所以以自殘為樂吧?」
林萬全沒想到他的腦袋瓜子裏,居然轉過這種念頭,繼續說道:「我記得那時我剛過四十,雖然步入中年,沒有你這種年輕人的活力鬥志,卻因有更多體悟,武功內力更往上推升,達到個人自出武林以來的最高峰。那時我掌力渾厚,光以此項而論,在中原幾乎找不到對手。」
程楚秋將信將疑,心想:「他在中原武林若掌力第一,那我剛聽過他的名頭才是,怎麼……」
林萬全續道:「那時我志得意滿,睥睨群雄,平日走在路上,從沒把眼光往地下瞧過,跟人說話,也很少正眼瞧人。嘿嘿……現在想想,我能活到現在,那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我既目中無人,又沒有什麼厲害的宿敵對頭,日子過得倒也愜意。有一天,我從道上朋友聽到一個消息,說岳飛岳少保因為謀反被捕入獄,最後處了死刑。」
程楚秋喟然道:「如今朝廷已經為岳元帥平反,官復原職,以禮改葬。岳元帥含冤而死,忠魂不散,據說朝廷替他改殮時,發現他肉身未腐,臉色栩栩如生,還能讓人換穿禮服。哎……一代忠良,武曲下凡,就這樣給害死了,讒臣誤國,莫此為甚……」
林萬全道:「但當時我可沒想到岳飛到底是忠臣,還是真的密謀造反,我只知道岳飛這人與我差不多年紀,驍勇善戰,三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統領軍隊,獨當一方。什麼韓世忠、劉錡都不能與他相比,更別說王德、張俊、楊沂中等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不過他帶兵打仗也許行,說到武功,我想他還差我一大截。我只聽人說他左右手都能拉弓二百石,其他沒聽說他有什麼拿手的兵器。我還曾經想過去找他比武,但後來想想,既然金人怕他,我對金人又很反感,要是削他面子,豈不是給金人增威?所以便打消了念頭……」
程楚秋道:「那是,還好前輩沒去,否則必遭後世唾罵。」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糊塗了,任你武功再高,也未必能突破岳家軍,衝到岳元帥跟前。要不服氣,真想比武,不會去破拐子馬,單挑金兀朮嗎?」
只聽得林萬全續道:「我說了,當時沒想那麼多。其實岳飛跟洞庭幫也有那麼一點關係……」
程楚秋聽到這裏,暗覺好笑,心道:「我看你真的是滿口胡言亂語!」
林萬全不察,自顧繼續說著:「因為當初岳飛欲進取中原時,就是取道這裏,進駐襄陽,最後才打到朱仙鎮的。當時洞庭湖有一幫水寇為患,首領楊么甚至自稱楚王,裂土改元。岳飛未免後患,所以決定先出兵洞庭。他謀定後動,從用計出兵,到將楊么梟首,前後不過八日。楊么死後,部眾離散,郭宗堯的師父趁機崛起,佔領了這楊么的水寨。」
程楚秋心道:「原來是這樣的關係。」
林萬全輕咳一聲,責怪道:「你岔開我的話頭了,這些都是閒話。重點是我聽說岳飛遇害時,有個叫隗順的獄卒將他的屍體背了出來,將他葬在栖霞嶺下……」
程楚秋道:「那是隗順知道岳元帥無辜枉死,心中悲痛,所以冒著生命危險,親手埋葬。此事人人皆知,有何特別?」
林萬全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岳飛紹興十一年十月下獄,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遇害。期間被繫近兩個月,秦檜根本找不到他謀反的證據,只是不斷地唆使旁人作狀誣陷,懸賞募集人證。岳飛自知無倖,在獄中乃將生平治軍用兵要術,寫成遺書。你想,他當時人在獄中,若無人幫他,如何著書立說?這隗順,一定是其中之一了。」
程楚秋頗為驚訝,追問道:「那麼此書現在何處?」
林萬全笑了笑,說道:「現在你相信了?」
程楚秋臉上一紅,尷尬地笑了笑。
林萬全道:「那岳飛既由隗順安葬,身後事物,多半就在他身邊了。」
程楚秋沉吟一會兒,道:「前輩當時可想從軍嗎?否則對一部兵書,為何如此有興趣?」
林萬全道:「我一向獨來獨往,如何能忍受旁人的窩囊氣?就是皇帝老兒,亦不能命我。再想,岳飛神勇如斯,忠心如斯,最後仍不免為奸臣所害,我是什麼人?如何去淌這混水?不是自討苦吃嗎?」
程楚秋心道:「你終於不敢自比岳元帥,這是你今天第一句人話。」口中說道:「那倒是。」
林萬全道:「那時江湖沸沸揚揚,都說岳飛身後所遺,除了兵法之外,尚有他師傳內功心法。人人都知岳飛的名頭,他會的內功,只怕非同小可。所以我有一位老友一得到消息,立刻跑來告訴我。」
程楚秋道:「江湖口耳相傳,只怕是以訛傳訛。」
林萬全道:「你認為不可信?」
程楚秋道:「岳元帥若真的會武功,自知無倖時,何不越獄?」說到「越獄」兩字,想起自己正是個越獄的犯人,心下一陣黯然。
林萬全道:「也許他自認問心無愧,光明磊落,生死無懼吧?要是逃了,現在你還會這般尊敬他嗎?」
程楚秋聽著一驚,抬眼去看林萬全的神色,想確定他到底是不是說這些話來諷刺自己的。但他復又想道:「就算他有意藉古諷今,那又如何?我確確實實是逃出來了。而我正不是問心無愧,而是有愧於心。」想起當時力勸他別逃的蕭培武,心中一陣酸楚。
林萬全續又道:「其實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可是他身為主帥,經常要衝鋒陷陣,身先士卒,尤其在兩軍交鋒,近身肉搏時,若無武藝,如何保身?要是一個不小心給人撂倒了,軍心潰決,豈不要吃敗仗?所以要說岳飛武功高強,那絕非不可能。」
程楚秋道:「行軍打仗,可不能死纏爛打。我以為就算岳元帥會武功,也與一般武林所指不同。」
林萬全忽道:「你見過岳飛嗎?」
程楚秋一愣,道:「當……當然沒見過。」
林萬全道:「那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程楚秋解釋道:「晚輩不清楚,晚輩是猜測的。」
林萬全道:「那不就得了,我也是用猜的。若想知道答案,也很簡單,只要跑一趟就行了。」
程楚秋道:「是啊,順便去拜祭拜祭也好。」
林萬全將臉一扳,說道:「好了,我開始要講重點了,你別再插嘴,岔開話題了!」
程楚秋斂色道:「是。」
林萬全條理一下氣息,這才緩緩說道:「那時我打定了主意,決心過去瞧個究竟。於是便叫徒兒整理行囊,往路上進發……」
程楚秋心道:「原來你那時就有徒弟啊……」林鐵兒不過十七來歲,而這事發生在二十幾年前,兩者顯然不是同一個人。程楚秋想問他這個徒弟現在在哪兒,但想起林萬全的告誡,只好閉口。
林萬全接著道:「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記得,我們從大別山下來,一路向南,然後從蘄春望江樓上船,走水路進九江。因為有人告訴我,若從景德鎮上岸,一路向東,不管是陸路還是水路,要到臨安都十分方便。
「原本只是想想還好,這一走才知路途遙遠。不過我對此事的真假尚有存疑,所以並不急於一時,於是就當成遊山玩水,慢慢行去。
「過了幾天,到了常山。進城時天剛入夜,於是就找了客棧休息。初時還不覺得如何,到了半夜,屋頂上,門外走廊,到處都是腳步聲。這些聲音細微,步伐甚大,一聽就知道是會家子,我也留上了心。
「這些人三兩成群,竊竊私語,由於聲音壓得極低,又沒有招惹到我,所以我便裝著不知道。第二天到飯廳用飯時,鄰桌已經出現了幾個生面孔,瞧他們走路舉止,很像是昨夜那一幫人。
「小小的客棧裏,忽然出現了這麼多武林人士,氣氛頗不尋常。但我既看得出他們,他們自然也瞧透了我。但除了引起一點點交頭接耳,私下議論之外,兩邊都盡量裝著自然。
「不過多時,遠遠地馬蹄聲響,來到客棧門外而止,隨後走進五個馬客。這五個人一進門就喳喳呼呼的,一看就知道是五個草包。他們一進門後,所有本來在現場的這些會家子都安靜下來,我心中暗道:『這五個草包說話這麼大聲,就怕人家不知道他們是誰,馬上就有苦頭吃了。』
「但這五人毫無警覺,繼續吃肉喝酒,高談闊論。不久其中一個瘦皮猴說道:『大哥,這回我們立了大功,你說幫主會賞給我們什麼東西啊?』
「他的對面一個咬著煙桿兒的中年人道:『你給幫主辦事,腦袋裏想的,都淨是這些打賞嗎?』
「那瘦皮猴道:『不是我要討賞,這個出發之前,是幫主明明說好的,誰要能將寶物奪來,誰就有賞。他老人家一言九鼎,豈能言而無信?』
「中年男子旁坐著一個頂著光頭,留著短髭的精壯漢子,這時開口說道:『老四,這是大哥為你好才說的。幫主他說過會打賞,就會打賞,你回去要是多嘴,說你這趟有多辛苦,意圖討賞,傳到幫主耳中,我看到時不但什麼賞賜也沒有,我們還得到大牢裏去看你。
「光頭身旁是一個下巴尖削,個頭矮小的中年漢子,這時他也接著說道:『三弟說得不錯,老四你少說幾句,不會要了你的命。』
「那瘦皮猴聽了不服氣,說道:『我只不過是隨口問一問,大哥二哥隨便說說,讓大家聽了爽一爽,消遣消遣,這又有什麼了?犯不著大家聯合起來恐嚇我吧?是不是?五弟,你老實說,你心裏想不想知道,回去之後幫主會賞我們什麼?』
「他左手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訕訕說道:『我心裏是想知道,不過多問多錯,少問為妙。』」
林萬全講述這五人的形態樣貌,說話內容,無不巨細靡遺,程楚秋心有疑惑,不禁想道:「這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你怎麼還能記得那麼清楚?」眉頭微微一皺。
林萬全見他欲言又止,本想裝作沒看到,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停下來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程楚秋道:「沒有,晚輩不敢打斷前輩的話。」
林萬全不悅,道:「你神情古怪,已經被你打斷了。」
程楚秋道:「晚輩心中有疑惑,一時不能專心,請前輩勿怪。」
林萬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指不讓他說話,也有這負面的影響。沒法子,只得說道:「好吧,要是有什麼疑問,你就提出來好了,只要不講無關的事情就可以了。」
程楚秋應諾,便將心中的疑惑提了出來。
林萬全道:「我不是說了嗎?這裏是重點,後來這五個人……我……哎,總之,他們五人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程楚秋道:「若是傷心的往事,前輩不如不要說了。」
林萬全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嘿嘿,我還沒那麼脆弱到,不敢面對自己的往事。」
程楚秋知道他暗諷自己,心中咒罵道:「死老頭兒!」
林萬全不再理他,續道:「五個人胡扯一通,酒也越喝越多。還是那個瘦皮猴嘴巴最大,終於忍不住說道:『大哥二哥,人人都說這東西神奇,我們卻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可不是有一點那個……那個……』
「那個咬煙桿的說道:『老四,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個光頭反應更大,立刻說道:『你該不會想要打開來看吧?你喝醉啦?敢拆幫主的東西!』
「瘦皮猴道:『有何不可?我們只是看看,東西又不會少一塊,掉一片,喂!老五老五,你不好奇嗎?你不好奇嗎?』
「光頭道:『你不要再問老五了,誰都知道你三杯黃湯下肚,就開始借酒裝瘋,要幹就幹你的,別拖老五下水!』
「瘦皮猴不服,說道:『大哥二哥又沒說話,你怎麼知道他們兩個不答應?說不定大哥二哥見了,決定自己來練,到時無敵於天下,我們祁門五虎稱霸江湖,豈不快哉!』
「這時場上眾人心中都是一凜,咬煙桿的臉色微變,喝道:『別再胡說了!別喝了,早點歇息去!』
「老大動怒,那個瘦皮猴果然就不敢再說了,倖倖退下。我當時對這五人雖是嗤之以鼻,但瘦皮猴那句:『無敵於天下』卻引起我極大的興趣。見那瘦皮猴向掌櫃要了客房,其他四人也一一下去。我溜到馬廄去瞧他們的馬匹,才知道他們居然趕了一夜的路,白天才休息。
「我知道事有蹊蹺,明的讓徒弟去退了房,讓所有人都瞧到我們離開,暗的卻在附近投宿,然後與徒弟在客棧左右輪流監視。
「因為白天毫無動靜,所以到了當天夜裏,我便打算偷偷進客棧。但當我們來到客棧外,便察覺四周都埋伏著有人。我拉著徒弟躲到一邊,不久便見到祁門五虎從後門馬廄拉出馬匹,趁著黑夜,向西北邊上走去。
「五人五騎一走,躲在暗處的朋友一一現身,紛紛往前追去。我仔細一算,竟然有四批共二十三人之眾,比白天時在客棧的人還多出兩倍,多得是生面孔。我心知其中大有文章,便遠遠跟在後頭。
「這些人也還真有耐心,這一追,直出七八十里路,牢牢盯著,既不落後,也不超前。前面騎馬的祁門五虎顯然毫無警覺,從未縱馬疾馳,否則這些人如何能追得上?
「我正納悶著這些人到底要追到什麼時候,忽然前方有人撮口為哨,彼此呼應。接著便聽到祁門五虎勒馬停步,朗聲道:『眾位朋友,為何攔住我們兄弟的去路?』
「我聽著前面發生事情了,於是兜了個圈子,竄到前方去,卻見十來個黑衣人手執火炬大刀,攔住去路,這些人顯然早在此處等候,而非一路由常山追到這裏來的那批人。
「只聽得其中一個黑衣人說道:『何必明知故問呢?把東西留下,我不為難你們便是。』
「五人臉色大變。那咬著煙桿的故作鎮定,從懷中摸出幾錠銀子,說道:『原來是攔路打劫的小賊,我這裏有五十兩,先拿去花吧!』說著,將銀子扔在前面的地上。
「黑衣人見了,哈哈大笑。咬煙桿的續道:『嫌不夠嗎?老二,在多給五十兩!』那個矮個子的聽了,果然又摸出幾錠銀子,往前一扔。
「黑衣人有人勃然大怒,喝道:『哼!居然把我們當成臭要飯的了。兄弟們,把他們都砍了下來,我就不信搜不到東西!給我上!』話一說完,兩旁人聲應喝,又鑽出十幾個人來,各執長刀長槍,顯然早有準備,就是用來對付騎馬的祁門五虎。
「五人大驚,將咬煙桿的老大為在核心。黑衣人道:『原來東西在曾廣大身上。兄弟們,千萬別讓他給跑了!』
「那黑衣人們像是得到了號令,掄起刀槍,便往祁門五虎身上招呼。雙方交手一陣,祁門五虎終是敵眾我寡,逐漸不敵。便在此時,忽然有人說道:『黃老大,請你緩一緩手!』
「黑衣人中有人道:『什麼人?居然敢管我的閒事?』一言未了,一旁鑽出六七個人來,確是昨兒個白天在客棧的那群人。
「黑衣人喝令停手,走上幾步,看了眾人幾眼,說道:『原來是天目山的朋友,不知有何貴幹?』
「那天目山的人道:『想跟黃老大要個面子,這五個人是我們先跟上的,麻煩你們先讓一讓。』
「黃老大道:『是你們先跟上的又如何?要不是我們攔他們下來,你們又怎麼追得上?』
「那天目山的人道:『黃老大的意思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囉?』
「黃老大道:『不讓,不讓,聽不懂人話嗎?』
「那天目山的人道:『很好,很好……』其餘人相視一眼,忽然從懷中抽出短刀來,衝進黑衣人中一陣砍殺。
「那黑衣人人數雖多,但一來兵刃不合適,二來這群天目山的人武功甚高,這一陣衝殺有如狼入羊群,所向披靡,不一會兒黑衣人個個屍橫遍地,黃老大也給擒住,押到其中一人面前來。
「那天目山的首領道:『黃老大,你這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又是何苦呢?』
「黃老大顫巍不能言。那天目山首領一聲冷笑,手起一刀,將黃老大砍翻了過去。」
程楚秋聽到這裏,臉有不忍之色,說道:「這天目山的人忒也狠毒,人都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還要趕盡殺絕。天目山?東天目山崇義門的人當不至如此殘忍,想來是西天目山永樂幫幹得好事。」
林萬全道:「你的見識倒也不錯,我那時也是這般猜想。」
程楚秋頭一回聽他稱讚自己,不禁得意道:「是嗎?」
林萬全道:「永樂幫的幫主康群賢,聽說拿手的兵刃正是匕首,這些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以短刀對長槍,撂倒兩倍於己的人,顯然功夫不弱,能夠帶領他們的,恐怕就只有康群賢了。
「我心裏正這樣想,另一邊已有人一面拍掌,一面現出身來,說道:『康幫主大展神威,我輩大開眼界。』
「放眼望去,只見路旁鑽出幾道身影來。帶頭的雙手拍掌,溫溫吞吞地走了出來,他身後的人腳步比他快,往兩旁在他左右前方站定。康群賢往他臉上一瞧,說道:『是你?』
「拍掌那人道:『是我。』
「康群賢道:『你們一路跟著我,是什麼意思?』
「那人道:『康幫主心裏想著什麼意思,我們就是那個意思。』
「兩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去,講得都是像這般莫名其妙的話,聽得我一頭霧水。好在他們閒扯了幾句,逐漸劍拔弩張,就要動起手來。這說話聽不懂,動起手來就明白多了,我心裏直嚷著:『快打一打吧,我躲在這裏,悶都悶死了!』
「哪知道他們說著說著,始終沒動起手來。最後那拍掌的說道:『狄兄,請你也出來吧!大家面對面,把話談清楚。』
「我心裏想:『是啊,一共有三批人馬,還有一個人躲在旁邊。』果然此話一出,刷刷幾聲,幾個人頭從另一邊長草叢中探了出來,接著長草撥開,走出七個人來。
「原先拍掌的那個人道:『兩位是第一次見面吧?我來給康幫主引薦引薦,這位是九華山靈寶觀的狄元,其他這幾位,是他的師弟們。』
「我定眼瞧去,這幾個人果然有幾個作道士打扮,剛剛跟在後面,竟然沒注意到。我又想,這靈寶觀雖然在江湖的名頭不響,但也算是清白正派,不知為了什麼事,居然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荒郊野地。
「只聽得那康群賢道:『原來是靈寶觀的弟子,失敬,失敬!』那姓狄的不發一語,拱手還禮。
「原先拍掌的那人道:『康幫主、狄兄,我們三家不約而同來到這裏,大家為的是什麼,我想也不用多說了。我們出門,是抱著勢在必得之心,心同此理,我想大家也都一樣,要是真刀實槍對起來,只怕多有損傷。』
「康群賢道:『陳兄有何提議,不妨直說。』
「那姓陳的哈哈一笑,說道:『這也不算什麼提議,只是非常簡單的分配法,就是我們三人把東西拿來,同時瞧上一瞧,然後各自默記了,回去在默寫出來,不就皆大歡喜了?』
「康群賢道:『那東西呢?』
「那姓陳的道:『一分為三。反正內容我們都記熟了,隨人拿到哪一部份,都是一樣的。』
「三人自顧商量著如何分配,全然沒把祁門五虎放在眼裏。那個瘦皮猴首先按耐不住,怒道:『老子還沒死呢!你們三個大言不慚,坐地分贓起來,真是羞也不羞?』
「那姓陳的聽了,便與其他二人道:『這位仁兄說得也是,咱們不如先把東西搶到手,以免夜長夢多。』
「康群賢首先呼應,道:『好,兄弟們,把這五個人,拉下馬來!』眾人應諾,一起圍了上去。祁門五虎之前就已經不是黃老大的對手,現在又加上這麼多人,如何能敵?不一會兒,五匹馬一匹一匹倒地,五人翻下馬來,命在旦夕……」
程楚秋插嘴道:「前輩那時為何不出手相助?」
林萬全疑道:「你是說,如果你在現場的話,你會挺身而出,去幫助祁門五虎是嗎?」
程楚秋道:「那是當然的啊。」
林萬全道:「為什麼?祁門五虎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們要互相殘殺,死一個是一個!」
程楚秋道:「不,以眾凌寡,勝之不武。最少要他們五個對五個,再一決勝負。」
林萬全道:「迂腐!你求的只是人數上的公平,殊不知這個世界成王敗寇,講的是實力,什麼人跟你講過公平?」
程楚秋道:「前輩,話可不是這樣說,咱們練武之人,本來就應該濟弱扶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才是。」
林萬全道:「金國揮軍南侵,殺我百姓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路見不平啊?他會不會等你宋國把兵馬都調齊了,這才派兵打你啊?」
程楚秋道:「打仗的事情不一樣了。再說那時候我還沒出世哩!」
林萬全道:「你所說的公平,若不能放諸四海皆準,那還叫什麼公平?我再問你,金國為什麼要跟你宋國議和?他要是能一口氣併吞,一統天下,又為什麼要議和?」
程楚秋嘆了一口氣,道:「那是金兀朮的條件,只要秦檜能殺了岳元帥,金國就願意議和。」
林萬全道:「你說得不夠準確,那是金兀朮怕了岳飛,怕宋國可能還有像岳飛這樣的人,所以願意和談,那也是他們保留實力,以便捲土重來的計謀之一。所以有實力,才有公平的機會,公平是自己給的。」
程楚秋知道林萬全說的也有幾分理,但這世界上的道理若只是如此單純,那做人又何必懷抱理想呢?正想再說幾句,那林萬全已經接著說道:「當時祁門五虎自知難以活命,那咬煙桿兒的曾廣大忽然大叫一聲,從懷裏拿出一包東西,接著把嘴湊上煙桿兒,這麼一吸一吹,那煙桿兒竟然燒了起來。曾廣大將東西靠在火邊,喝道:『誰要再過來一步,我就把東西燒了,大家一拍兩散,誰也拿不到!』
「三人立刻要所有人住手,同時大叫:『你要是把東西燒了,我就要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曾廣大冷笑道:『反正左右都是個死,有沒有葬身之地,又有什麼差別?讓開!』
「三人面面相覷,誰也沒退半步。曾廣大知道情勢危急,說不得只好行險,煙桿兒一側,點燃那東西的一角。那東西像是浸過豬油燈油一樣,忽然火光大盛。三人嚇了一跳,往後躍開。
「曾廣大見了,趕緊將東西挾到脅下,把火弄熄。同時說道:『再往後退一點,我們兄弟要走了。』
「三人無奈,只得命令眾人往後退開,自己也續往一邊退去。祁門五虎緩緩地走出眾人所圍的圈子,就在快離開的時候,那康群賢沉不住氣,忽然抓著時機,又衝了上去。可是那曾廣大早有準備,立刻又將火點上。康群賢一驚,前進也不是,退下也不是,便在這時,那姓陳的『波』地一聲,一掌打在他的背後。
「驚叫聲中,只見康群賢的身子直挺挺地飛了出去,『碰』地一聲摔在一旁,動也不動。其餘永樂幫幫眾見了,一哄而散。那姓陳的蠻不在乎,就像人不是他打死的一樣,只是指著曾廣大大叫:『快弄熄它!』
「那曾廣大哪裏需要他吩咐,一見威脅解除,頭一件事就是去熄火。可是他這第二度點燃,火勢有點過大了,弄了幾次,就是沒法子把火頭弄熄。姓陳的和那個狄元大吃一驚,立刻衝了上去。
「三方人馬再度交手,祁門五虎沒有可以威脅兩人的東西,立刻陷入苦戰。再說他們又要過招,又要救火,現場也是一團混亂。我心想再這樣下去,就算那東西不給燒乾淨了,也要被扯得四分五裂,於是像徒弟打個眼色,身子一縱,竄了出去。」
程楚秋道:「前輩,難道你也要那個東西?」
林萬全不答,繼續說道:「他們幾個打得出神,對我的出現渾然未覺。再說我的武功比他們都高,也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不一會兒一一撂倒,我徒兒在外圍收拾他們一干幫眾。
「我鑽到核心,倏地伸手,就將曾廣大手中的東西搶了過來,隨手一抖,火舌即滅。他們幾個在地上或坐或躺,見我手法高明,都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我冷眼瞧著,不發一語。未久,我的徒兒轉回,我問他情況如何。他答道:『都殺了,總共十三個人,一個也沒走脫。』
「他們幾個聽了,表情就跟你現在一樣。但在當時,我卻覺得理所當然。本來嘛,我既出手,就勢在必得,這東西既然這麼緊要,消息就不能走漏。不必我交代就辦得乾淨俐落,才有資格當我的徒兒。
「我見他們眼底露出懼意,這才問道:『你們搶的這個東西,倒底是什麼玩意兒?』
「那姓陳的道:『閣下連這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跑出來搶,這……』
「我道:『你們為了這個東西,連命也不要了,不管合不合用,拿來瞧瞧,那也無妨。』
「那狄元道:『你殺了我的師弟們,姓狄的不能與你甘休,有種的就殺了我,別妄想從我口中套到一字半句。』
「我道:『嗯,靈寶觀的弟子畢竟與眾不同。你叫狄元,是玉真子還是會真子的徒弟?』
「狄元道:『他們兩位都是我的師伯。』
「我道:『哦,原來如此,難怪你這般膿包。武功既差,脾氣又硬的,通常只有一個下場。』
「狄元『哼』地一聲,把頭轉了開去。我瞧著大怒,一腳踹去,正中他的背心。他悶哼一聲,倒地不起……」
程楚秋聽到這裏,倏地站起,說道:「你未免也太殘忍了吧?」
林萬全道:「你想幹什麼?想打我嗎?姓狄的要我有種的就殺了他,我成全他與他師弟們地下相會,有何殘忍?」
程楚秋道:「他不過是因為師弟們俱亡,心中悲痛,所以才講那樣子的話,你動不動就殺人,就是殘忍。」
林萬全道:「你是說狄元心中悲痛,所以說的話都不算數?」
程楚秋厲色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林萬全道:「我只知道,你現在為了二十幾年前,幾個陌生人的事情,想拔拳頭打我。」
程楚秋先是一愣,隨即說道:「總之,你那時候實在太殘忍。」
林萬全道:「總之,你若想繼續聽下去,就給我坐下來,你不知道你打斷了我多少次了。」
程楚秋氣歸氣,卻也想知道二十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若說此事與他身上的釘子有關,那麼他因此受到折磨,也算是受到懲罰了。想到這裏,於是便坐了下來。
林萬全接著說道:「我一腳將狄元踹死,其餘人見狀無不驚恐萬分。我轉像那姓陳的道:『你說,你一定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否則你也不會一早就等在客棧裏,三更半夜還這麼勤勞。』
「那姓陳的這時才認出我來,說道:『原來你就是在客棧的那……』
「我道:『不錯。』
「他嘆了一口氣,懊惱道:『我早該認出閣下,否則也不會著了道兒,還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我道:『你只要老實說了,我會給你一個明白。』
「他苦笑著,說道:『好吧,這東西非同小可,乃是岳飛遺留下來的。一生榮華富貴,妙不可言。』」
程楚秋一驚,道:「什麼?」
林萬全看了他一眼,續道:「我說:『可是我明明聽到那個瘦皮猴說,什麼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到底哪個才對?』
「那姓陳的說道:『這就是我願意為它賠上性命的原因了。我們兩個說的,都是真的。』
「我說道:『天下哪有這種東西?』
「那姓陳的說道:『那是因為……因為……』他說著說著,腦袋一歪,垂了下來。
「我上前兩步,喝道:『別裝死,快給我起來。』
「那姓陳的仍是一動也不動。我這個人從不吃這一套,見他要死不活,抬起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
程楚秋臉上顯露鄙夷之色,但隨即想起那是二十幾年的往事,也就沒那麼激動了。但聽得林萬全續道:「就在我的腳將觸及他的頭部之際,那姓陳的忽然身子一仰,閃過這一擊,同時右手一抬,從袖子裏射出幾枚袖箭出來。
「這一下距離又近,速度又急,當我發現時,袖箭已經來到眼前。百忙當中我趕緊這麼一矮身,兩枚袖箭從我眉邊掃過,相去不過兩寸……」
程楚秋聽得緊張,輕輕喊道:「哎呀,可惜……」
林萬全道:「你說什麼?」
程楚秋道:「喔,我說,可……該死,該死……」
林萬全將信將疑,兩眼直盯著他瞧,口裏續道:「我這下雖死裡逃生,得意之餘,也不禁大怒,正想給他兩腳解決他狗命,哪知我徒兒已從一旁竄上,一陣拳打腳踢,把他打得暈死過去。
「我乾笑幾聲,轉頭過去看祁門五虎,說道:『你們要不要告訴我,這裏面到底是包什麼東西?』
「那瘦皮猴道:『你不會自己打開看看嗎?』
「我道:『這包東西浸過燈油,只怕還有其他機關。不過你們也用不著擔心,只要你們都死了,我會自己拆的。』
「五人面面相覷,見我們師徒倆殺人不眨眼,自然知道我所言不假。沉默半晌,那曾廣大終於說道:『裏面……包得是兩本書。』
「我問道:『怎麼說可以享受富貴榮華?』
「曾廣大道:『其中一本是岳飛留下來的兵法,你要榮華富貴,大可以送到金國去,黃金白銀少不了,說不定還有個官可以當當。』
「我道:『怎麼知道此書是真是假?』
「曾廣大道:『你不知道,金國人可有辦法知道。事實上他們已經知道岳飛有留下這麼一個東西,他們早就派人在找了。他們在宋國奸細頗多,弄個岳飛的筆跡,兩邊對一對,不就清楚了。』
「我想想也有理,那曾廣大續道:『再說別人不知道,金兀朮總該知道,只要拿到他跟前去瞧一瞧,只要見他留出冷汗來,真偽立判。』
「我道:『那另一本呢?怎麼說可以無敵於天下?又怎麼可以稱霸江湖呢?』
「曾廣大道:『另外這本,據說是前朝失傳已久的內功心法,威力強大,前所未聞。』
「我道:『我不信。這樣的東西,你們有什麼本事可以得到?』
「曾廣大道:『第一,我們沒有得到這兩本書。要是我們得了,大可改裝易容,連夜北上,現在也不會在這裏了。』
「我笑道:『要是你們改裝易容,連夜北逃,只怕追你們的人更多,然後換成死在別人手上而已。』
「曾廣大未置可否,只是續道:『其二,閣下武功雖高,卻也不是天下第一,但這兩樣東西現在卻在你手中。可見要得到寶物也許要有些能力,但機運才是最重要的。』
「我冷笑道:『你是說我靠的是運氣?』
「曾廣大道:『此物是我們兄弟由一堆自相殘殺的人手中,機緣巧合所奪得,現在又因鷸蚌相爭,讓漁翁得利,一點也不奇怪。』
「我道:『哼,就算你們一二十個人全部聯合起來,也不是我們師徒倆的對手。』曾廣大默然。
「我續道:『再說我碰到你們雖然是機緣巧合,但要不是你們一路喳喳呼呼,我又怎麼知道你們大有文章?』
「那瘦皮猴倒也有自知之明,大喝一聲:『我跟你拼了!』忽然朝我抱了過來。我哈哈大笑,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右手一拉一推,按在他胸口上,震斷了他三根胸骨。
「沒想到他這人本事是沒有,做人倒是硬氣,不管胸骨斷裂之後,反刺入內臟的疼痛,便用力抱住我的右臂,死扣著不放。我一連甩了幾下,竟都沒能甩開。
「那曾廣大見狀,認為這是可乘之機,忽然大喝一聲,奮力躍起,便來抓我的左手。接著那個死光頭,也一頭撞向我的小腹。我一腳踢出,雖然正中他的胸膛,但他們已經不要命了,一把抱著我的腰,死纏濫打,說什麼也不願意鬆手……」
林萬全說著說著,當說到左手時,便伸出左手,說到右手、小腹時,便看著自己的右手、小腹,神情相當投入,就好像那些人還在圍攻他一樣。
林萬全說得入神,不知不覺地站起身來,兩隻眼睛繼續在自己身上游移著,一邊作動作,一邊同時說道:「我沒想到他們會使出這樣卑鄙無賴的手段,盛怒之餘,奮力掙扎,只盼能早些時候掙脫。瞥眼見徒兒從另一邊來攻擊那個光頭,想要替我解圍,卻給矮子還有那個乳臭味乾的小子,以同樣的手法纏住了。
「我幾乎是使出渾身解數,又打又踢,可是都沒什麼作用。忽然間,我腿上一痛,居然是那個死光頭趁機咬了我一口。像我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這時竟感到有點害怕起來,為什麼?因為他們瘋了,他們都瘋了。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武功比你還強的武林高手,而是瘋子。你越打他,他就咬得越用力,抱得越緊,他們沒有知覺,卻又會笑,哈哈哈……」
林萬全彷彿學著當時那祁門五虎的笑聲,陰森森地笑著,感覺有點怪異恐怖,又有點荒誕滑稽。雖然是大白天的,程楚秋還是不覺有股涼意從背脊直透心頂,令人毛骨悚然。
林萬全笑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他們三個就像蟒蛇一樣,纏著我的身子,而且越纏越緊。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覺得被那瘦皮猴扣著的右臂略鬆了鬆,急忙潛運內勁,向外甩開。瘦皮猴支持不住,身子給我帶開了幾尺,我就利用這幾尺的空間使力,右手前臂這麼一轉一夾,就像螃蟹的鉗子一樣夾住他的脖子,奮力一扭,『喀啦』一聲,扭斷了他的脖子。」
程楚秋「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林萬全沒聽見,續道:「我的右手得空,見瘦皮猴的腦袋垂在一邊,立刻將他提了起來,腦袋對腦袋,一頭撞向那個光頭。因為他咬得我實在很痛,握恨不得要他馬上死,『碰』地一聲,兩個腦袋都撞出了個窟窿,霎時腦漿四溢,血流如注,看了也分不清楚前額還是後腦杓……」
程楚秋聽他說得噁心,已經有些反胃了,林萬全卻越說越顯得眉飛色舞,比手畫腳地道:「我一腳將兩人踢開,但左腿上已是一片血肉糢糊,那該死的光頭,從頭到尾不知咬了我幾口。
「我氣急敗壞,將怒氣全都出在還架著我左臂的曾廣大身上。右手一抬,手刀便斬在他的脖子上。曾廣大全身一震,大叫一聲,卻將手臂收得更緊。我大罵道:『他媽的,你放是不放?』
「那曾廣大大概早已經忘了,他為什麼要抓住我的手,但到此時,他別無選擇,只是大叫:『不放,不放!』
「我掄起拳頭,一拳拳如雨點般,不住地往他身上招呼,嘴裏同時說道:『你不放,你不放……我看你放不放手……我看你放不放手……』
「那曾廣大的功夫倒有兩下子,連挨了我十幾拳,居然不動如山,屹立不搖。我心想一定是因為我打的不是要害,所以他無動於衷,於是左臂一縮,帶過他的身子,一拳就往他右眼上打去。他不知閃避,眼角迸裂,血流如注。我便又問他一句:『放不放手?』
「沒想到他只是哈哈大笑,也不說話。我怒極,第二拳、第三拳,一拳一拳地,都打在他嘴上,將他一口牙齒全部打落。但他還是笑,總使嘴巴乾癟得像是老太婆嘴,鮮血還不斷地從裏面湧出,但他還是笑。
「我看著他的笑容,不禁心底發毛,漸漸覺得手軟,終於忍不住停下來喝問道:『你笑什麼?』
「他半睜著眼睛看著我,嘴巴微微蠕動。我以為他要說話了,頭稍微向前一傾。沒想到他「哇」地一聲,將一口血水噴到我臉上、眼睛裏。這下他可真的惹毛我了,雖然我一時不能見物,但他身體方位早在我的掌握當中。我右手探出,勾住他的脖子,使勁將他身子仰天扳了下來,同時右膝抬起,就這麼用力往上一頂。『喀啦』一聲,將他身子拗成兩段……」
程楚秋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衝口說道:「夠了,前輩,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林萬全聽了,先是呆默半晌,後才緩緩說道:「我的雙手沾滿血腥,光是這一天,就揹了這麼多條人命。我是要你知道,我的罪過有多麼大……哎,我剛剛不是說過,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麼了嗎?是瘋子,我當時覺得他們瘋了,所以下手狠毒,卻沒想到,其實發瘋的只有我一個。」
程楚秋不知該指責他好,還是安慰他好,最後拿定主意,說道:「那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前輩放下屠刀,懸壺濟世,想來定能彌補前愆,立地成佛。」
林萬全道:「你還沒聽我說完呢……哎,這祁門五虎另外兩個的慘狀,我就不再描述了。總之,我雙目給曾廣大噴中血水後,居然感到微微的刺痛。我心知不妙,趕緊吩咐徒兒,拿了東西,然後盡速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
「我們師徒倆個為了避開不必要的麻煩,便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我用清水洗過眼睛之後,眼前居然一片白霧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後來經我仔細推敲,想那祁門五虎自知無倖,於是拼命之際,可能吃了幫派交給的毒藥,所以曾廣大血中有毒。
「雖然正確的原因是不是如此,我到現在還無從得知,不過那毒性並不猛烈,所以我的失明只是暫時的,只要靜養幾個月,就能慢慢恢復光明。這也就是你現在看我並非瞎子的緣故。
「可是這樣,我的日子一樣難捱,尤其是寶物入手,卻看不見,真是心癢難耐。才不過幾天,我就把徒兒叫來,讓他把東西打開。
「他不用說話,我就知道他心中猶豫。我便教他,到鄉下路上隨便找個人,用騙的也好,用金錢誘惑也行,讓他們幫忙打開。要是沒把他們治死,那這東西就沒古怪了。
「他興高采烈地拿了出去,回來之後,跟我說這包東西裏確實包著兩本書,內容看起來,就跟曾廣大說的差不多。
「我心情激動,要他立刻念給我聽。他翻了翻書頁,說道:『這本第一頁只有五個字:仁信智勇嚴。』
「我道:『這是岳飛的兵書。先翻下一本。』
「我徒兒道:『我想也是。』於是去翻下一本,唸了幾行字給我聽。
「這次我一聽就知道是搬運內息的內功心法,高興得大叫,說道:『你多唸幾頁,讓我聽聽看,我將來這幾個月的黑暗日子,捱得值不值得。』
「我徒兒依言,繼續往下唸去。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一個關鍵之處,馬上說道:『你等一等,今天唸到這裏,東西放著,你先出去,讓我一個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支開徒弟,我便將兩本書貼身收好,心想:『這本內功心法所載運氣練功法門,不但前所未聞,練成之後,威力更是駭人。我現在眼睛不方便,不如等過些時候,再找個地方躲起來練。』
「我打定主意,便託言還在思索心法疑義,敷衍徒弟。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早已經徒兒先前所唸的那一段練得滾瓜爛熟,四肢百骸隱隱有股熱氣流動,從全身毛孔中透出,端的無比舒暢。
「那種感覺,就好像肚子很餓很餓,烤熟的鴨子就抱在懷裏,卻不能吃一樣的令人難過。所以又過不了久,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復把徒兒叫來,讓他把內文繼續唸給我聽。
「這天他唸著念著,忽然唸到:『蓋功夫者,光陰者也;十年功夫,十年光陰,百年功夫,百年光陰。然人生不滿百,功成而不久人世,何為也?與其俱歸為塵土,莫若為子孫積福。則我以前人之成就,為我今世之基石,而我亦以今生之成果,復為後人之石階,天理循環,搬有運無。故此法可謂河車渡引大法。』
「這段文字淺顯易懂,徒兒只問了我何謂『河車』,我一邊解釋,一邊心想,難道只要修練成這法門,居然可以吸引旁人的內力嗎?此事我前所未聞,各家各人所練內功不同,如何互為所用,就是一個基本難題,此書居然說它有解決之法,不禁令人雀躍不已。
「當下我便照著繼續往下練,一日所需俱由徒兒張羅。原來要使這門渡引功夫,本身也需要內力作為引子,更為了日後能順利使用別人的內力,就必須先改練內功。等到新練的內功強到一定的程度,就先渡引自己原先的內力,如此就可以避免日後的衝突了。」
同樣都是練武之人,程楚秋聽著聽著,也不禁覺得怦然心動。他練武至今不過二十年光景,成就卻超越了不少練了四五十年的人。他知道練功是一點一滴累積的,卻未必是練得久的贏,但若真有辦法可以渡引旁人內力,來作為己用的話,那可不是事半功倍?
可是他想了一想,若真有這項神功,可以渡引旁人的內功作為己用,可是這世上又有誰願意把辛辛苦苦,經年累月練來的內功讓渡給別人呢?到時候最有可能的方向,應該就如同經文上面所說的,就像家業家產一樣,遺留給子孫為多吧?
程楚秋腦海裏轉了幾個念頭,但想內功這東西又不像財產摸得著,看得到,人死功散,又如何能預測生死,而在死前將內功渡給子孫?不過想歸想,這些都還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此書所載是否真實可行?又如何能練成此等神功?這才是重點所在。
只聽得林萬全接著說道:「於是我專心苦練,日夜不停地練。如此過了四個多月,但覺體內所積蓄的新力已有小成,只要再過三四個月,就可以開始試練這河車渡引大法了。那時雙眼應該也已恢復光明,屆時就能一掃這幾個月以來的陰霾,重出江湖。
「那時我尚且估計,只要短短兩三年內,必能在武林中掀起驚濤駭浪,說不定接著還能挑戰天下第一大派少林,與武林第一大幫丐幫,真正無敵於天下,相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程楚秋道:「這個什麼河車渡引大法,真的有這麼厲害?」
林萬全道:「照書上所說,只要有機緣,威力簡直無窮無盡。所謂天下第一,也不過是個人,我的功力卻是幾個、十幾個、幾十個人的功力累積,放眼天下又有何人能夠?」
程楚秋道:「可是哪裏找得到這麼許多內力夠強,又肯把內力渡引給你的人呢?」
林萬全狐疑地瞧著他,說道:「你究竟是真的傻呢?還是太過老實?誰說要他們肯?先找幾個像樣的傢伙,把他們的內力吸了過來,經過一段時間修練,在何這幾個人之力,去挑戰原本比你強的傢伙,在吸乾他的內力,兩三年間功力連翻兩翻,那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程楚秋驚道:「什麼?這……這不是……掠奪別人的心血成就,用硬搶的嗎?」
林萬全奇道:「你到現在才明白嗎?要是你殺了一個大奸巨惡,知道他身上有些銀子,自己身邊又剛好缺銀子使。你是會放著銀子不拿,還是會多少順便摸走一些?」
程楚秋一愣,想起他因為缺錢,是幹過順手摸走一些的事。但他覺得兩者不能對比,於是點了點頭。
林萬全道:「你拿他的銀子也是拿,拿走他的內力也是拿,不拿白不拿,又什麼分別?」
程楚秋道:「可是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林萬全道:「你聽你說的,從世間萬物,直到這具臭皮囊,無一不是身外之物。難道內功就可以與生俱來,死後帶去十八層地獄?」
程楚秋道:「可是……這……」囁嚅半晌,說不出話來。
其實倒也不是說程楚秋竟然老實到這種程度,而是他壓根兒從沒把腦筋動到這上面來。那是因為他知道練武之人,對於自身內功有多珍惜,有多寶貴,一點一滴,都是心血結晶。金錢雖然也是得之不易,但總曾聽說有人視錢財如糞土,卻從沒聽聞人說,視內力如糞土的。
林萬全見他無話可說,卻探了一口氣,說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春風得意的時候,卻也是他大難臨頭的時候了。」
程楚秋聽了這話,竟是呼應了自己的遭遇,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復又想起林萬全脅下的兩根釘子,知道他接下來必有重大變故,不禁豎直了耳朵。
注:
岳飛於南宋高宗紹興十一年十二月遇害,罪名是意圖謀反。至於世傳「莫須有」之罪,乃是韓世忠聽到岳飛被捕入獄,跑去詰問秦檜,後人從秦檜回答中所摘錄出來的:
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一四三紹興十一年:「初,獄之成也,太傅醴泉觀使韓世忠不能平,以問(秦)檜,檜曰:『飛子雲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世忠怫然道:『相公,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
韓世忠之所以「不能平」,是因為不相信岳飛會謀反,他與秦檜說話時雖然生氣,但責問的重點卻是在「罪證不足」,可見當時岳飛是被指控謀反,秦檜找不到證據,只好一直將他關在牢裏。以現在的情況來說,就是「因有逃亡串供之虞,收押禁見,不得交保。」然後才搜索住居,傳喚相關人等來套供對質找證據。
至於「莫須有」三字,曾有人解為:莫,須有。意思是:不用問了,一定有。又有人解為:莫須有為或許有。筆者最近看到的一個研究結果,感覺比較合理,研究說:「莫須」兩字為宋時口語,莫字無意,莫須即為「須」意,莫須有即「一定有」。王鞏隨手雜錄:「朱衣人曰:『既誤,莫須放回?』金紫人曰:『合如此。』」
這樣把它放回韓世忠與秦檜的對話裏,感覺就比較合理了。否則韓世忠特別跑一趟去問岳飛為何被關,秦檜若只模稜兩可的敷衍說:「或許有吧?」韓世忠好歹也是一代名將,難道會就這麼算了嗎?若秦檜是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有,我會找出來給你看。」韓世忠這才會氣得丟出辭呈,用「老子不幹了」向高宗皇帝抗議吧?
不過不管「莫須有」三字原意為何,現在這三個字已經變成了成語,人人朗朗上口,隨意引用。君不見朝野政客,每每牽涉某某弊案,引起檢調關切時,都要氣急敗壞,聲嘶力竭地開記者會大喊冤枉,自比岳飛是遭了「莫須有」的罪名,相對的檢調單位就成了「秦檜」。然後開始演出一幕幕「羅生門」,看得全國百姓眼花撩亂。
「羅生門」是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的一篇短篇小說,整篇故事是由數個人口述而成的,他們描述的事件明明是同一件,可是因為人人立場不同,描述出來的內容也不盡相同,甚至互有矛盾。故事結尾沒有交代所謂真正的真相,因為那是作者要留給讀者的省思空間。
「羅生門」是不折不扣的外來語,三個字拆開來,人人都懂,但合在一起,就跟「莫須有」一樣,無法望文生義。然而它們卻成了現今社會常用的口語,也是奇事一件。
岳飛既然因「叛亂罪」而死,就像今日被指「賣台」處死一樣,當時有誰敢挺身疾呼岳飛無罪?一直要等到二十二年以後,孝宗嗣立之後,才下詔岳飛「官復原職」,算是承認他的清白,替他平反。又過了十六年,到了淳熙六年,這才追諡武穆,不但承認他的清白,還有朝廷向忠臣認錯的意思。到了寧宗嘉定四年,又追封鄂王,這已是在表彰他當年的功勞了。但此時距離岳飛死時,已足足有七十年矣。
這就是古今中外歷史上,絕大多數忠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