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
里德坐在床邊,握著芮西亞枯瘦冰涼的左手。
「為什麼要騙我!」他低下頭,又說了一次。
芮西亞試著睜大眼睛,好看清楚里德未曾改變的面容,可是身體的疲憊卻令她只能睜開一條細微的縫隙。芮西亞稍稍擺過腦袋,讓蒼白髮絲沿著滿布皺紋的額頭滑落。
「對不起。」她只能這麼說。
里德抬起頭,看著虛弱的魔女,認真地說:「我需要的不是妳的道歉。」他的手握得更為用力,沒有察覺到芮西亞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既然妳是魔女,那就把我現在的心情拿走,就像妳當初做的那樣。拿走。」
芮西亞搖了搖頭,「我不能這麼做,不該再這麼做……」
「為什麼?是妳跟我說,只要不去在乎,不去感受,就不會受到痛苦,世界就不會傷害我──可妳現在卻騙了我,為什麼要讓我感受到這些情感,為什麼要傷害我?」里德聲音透露著濃濃地不安。
芮西亞再度搖了搖頭。
他說得不錯,是她騙了他。
當初,是芮西亞一時興起,收留了里德,收留了這個吸血鬼與精靈結合的禁忌之子,甚至為了躲避吸血鬼與精靈的獵殺、追查,她在大陸人煙罕至之處,編織了一座環惑之森,徹底與外界隔絕。
這將是一個有趣的實驗。芮西亞心想。
除了地理上的防衛,她更在里德身上,設下了心理陷阱。芮西亞固定一段時間,便會利用禁忌魔法,剝奪里德的情緒、感受,讓他成為單純的存在。
里德本身也不抗拒芮西亞這麼做。
他已經受夠了發生在身上的一切,受夠了明明什麼都沒有做,打從出生之前,世界便站在自己對立面。就因為他是不可能誕下的禁忌之子?高貴與汙穢的血脈結合,將會撼動這個世界?所以他就得接受眾人賜予的死亡?開什麼玩笑!
失去感受也好,至少里德不再感受到痛苦,只是需要的活著就好了。
剝奪了里德的情感後,芮西亞著了魔似的,在他身上進行了許多魔法實驗,在他身上留下數不清的傷痕。這是完美的體驗,自從芮西亞成為魔女以來,不曾有過如此強大的生命體,能夠任她恣意玩弄,也不必擔心毀壞。無論是多麼邪惡的魔法,毒惡的詛咒,只是傷害了他,卻無法真正殺死他,甚至還令里德變得更為強大。
一年、兩年……十年……百年……芮西亞不知道究竟嘗試了多少實驗,不記得里德到底被剝奪了幾次感受,逐漸衰老的她,居然開始為這樣單調沉悶的事情感到害怕。
里德始終沒有反應,不會喊痛,更不會反擊,就像是沙包任憑拳頭悉數砸在身上。芮西亞回想著這段時間來的一切,忽然感到害怕──自己究竟創造了甚麼樣的怪物?
芮西亞站在鏡子前,曾經高挑自信的虛環魔女,現在體態佝僂身軀,如不是藉著一旁的椅子支撐,根本無法站穩。而鏡子角落,百年未變的里德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待她進行下一場實驗。
從那時候開始,芮西亞停下了實驗,也不再剝奪里德的感情。
或許是被剝奪太久的情緒,里德自身一時間並沒有反應過來,只注意到芮西亞開始閃躲他。
時間以不同的流速在兩人身上留下痕跡。
里德不老、不死、不會長大,芮西亞卻是倒了下去。
大量的實驗、創造環惑之森以及定期剝奪里德的情感,長年無所顧忌地使用魔法,即便她是這塊大陸上數一數二的魔女,也禁不起這樣的摧殘。
似乎是察覺到了死亡即將降臨,原本被里德遺忘的感情,彷彿潰堤的河水,久違地沖擊他的內心。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會失去芮西亞。
面對已然陌生的感受,里德感到深深地恐懼與不安,要求芮西亞將這些扎心的東西取走。
芮西亞沒有答應他,只是看著他一天一天被情緒折磨,等待自己生命的盡頭。
那一天,終於要到了……
「對不起。」芮西亞抬起右手,輕輕地放在里德頭上。
「我不該奪去你面對世界的權利……你必須學會活著,而不是……活著就好。」她嘗試擠出笑容,卻想起來自己已經忘記怎麼微笑。
原來,失去感受的不僅是里德,還有她。
她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以才會感到害怕?
「我不需要這些,我不想要這些!」里德瘋了似的大吼。
芮西亞疲憊地閉上了眼,小聲地說道:「自由了……你自由了……」她的手無力地滑落,落在泛黃的被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