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奇．菲涅特的感恩節假期〉02

　　晚飯時分，身上不知被誰蓋了條薄毯的里奇被嫂子艾瑪叫醒開飯；餐桌邊上有母親、大哥強森一家四口與自城裡回來的弟妹；二十四歲的弟弟喬治在大學畢業後在市區內的中學執教，戴著一副眼鏡模樣斯文，二十二歲的小妹珠兒則是在醫院作為護士服務，一頭金色長髮盤在腦後，神情很是幹練。

　　有這兩人在場氣氛頓時比先前活躍多了，幾人交換著生活近況與趣事，話題幾乎沒有中斷的機會。座上的母親看著眼前的兒孫眉眼含笑，纖秀五官明顯與里奇有著相同的神韻，想來年輕時也是個美人胚子。雖然還沒到真正的感恩節，和樂融融的氣氛倒是已經很有節慶氣息了。直到里奇說了那句話為止——

　　「所以……搶收的進度還好嗎？強森，需要幫忙的話……」

　　「『搶收？』」喬治跟珠兒聞言一齊將目光轉向歲數差異最大的兄長強森，驚愕的表情顯然是未曾得到消息。

　　「大哥，早點說一聲的話我週末可以來幫忙的！」從九月的收成期到現在這都經過三個月了，喬治皺起眉頭、十分憂心。

　　「醫院的排休不固定，但我也可以。」珠兒點點頭，立刻開始動起腦筋，對於這座父祖輩傳下的農場兄妹彼此間的重視不言而喻，「明天一早我們就去，能收多少是多少。」

　　正低頭撕麵包蘸湯的強森停下了動作，半張臉沉在吊燈的陰影中；他看著里奇、什麼都沒說。原本堪稱熱絡的氣氛頓時降到了冰點，艾瑪在丈夫身旁一臉欲言又止，最後只悄悄看向了母親。

　　里奇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只是下匙刨起馬鈴薯泥進食，他坦然地與兄長對視。該說的遲早得說，收成關乎一家子的生計，總不能讓熟成的玉米就這麼被風雪給吃了；他在組織裡看盡他人臉色，可沒想回家還得顧慮重重，里奇依然尊敬在父親死後努力支起家業的兄長，但這不代表他會放任對方做出糟糕的決定。

　　喬治跟珠兒嗅出兩位兄長的針鋒相對，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好呀，好久沒有大家一起下田了！強森你說是吧？就你跟艾瑪幹活實在太累了。」坐在主位的母親接收到了媳婦的求助，率先開口打破僵局、順道點名了兩個劍拔弩張的孩子分別安撫，「里奇，你也該來活動筋骨了，去到大城市工作後總穿的這麼體面，媽媽都要認不出來啦。」

　　「嗯，舊的鐮刀用前得磨一磨，刀刃比較鈍。」聽了母親的意見，強森總算攪動湯匙把那塊沉入湯底的麵包撈出來吃了，順便提醒許久沒有接觸農務的弟妹們保養工具。

　　「人沒什麼變啦，媽還認得出我就好。」里奇笑嘻嘻地回應母親，繼續大口吃著湯汁濃郁的奶油雜燴燉馬鈴薯泥。

　　見兄長們態度軟化，餐桌上的其他人明顯都鬆了口氣，重新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飯後喬治掏出懷裡的菸盒邀請里奇一起外出放風，兩人離開主屋，並肩走到稍微有段距離的穀倉外點起香菸。

　　「嘿，紐約那邊還好嗎？」入夜之後農場的氣溫明顯下降，溫熱的煙霧稍微驅走身邊寒意，喬治開口詢問。

　　「行吧，我先前才幹完一票大的……」里奇回想起之前那場驚心動魄的冒險，雖然已經隔了一段時日，記憶仍鮮明地留在他的腦海中。他看著燒紅的菸頭，直覺這不是能跟家人分享的話題。里奇也知道弟弟找自己出來抽菸可不是要聽這個，「大哥似乎挺煩悶的，收割機壞了不說，搶收缺人也不講……這是怎樣。」

　　對喬治來說，自己跟強森之間的緊張關係還比遠在天邊的小鎮怪事更為急迫。

　　「雖然每年都是老樣子，但今年似乎特別嚴重。」喬治聳了聳肩，嘆氣似地呼出一片白菸。

　　「咱們人都回來了，他到底有什麼不滿？真是的，還不給人幫忙。」里奇發完牢騷，咬住濾嘴吸了一大口；他向來不喜在人後議論是非，但唯獨沒法在母親與兄長面前出言頂撞，滿腹的不滿也就只能另覓出口。

　　「你不知道？」聽見這句話，喬治像是看見什麼珍禽異獸一樣對里奇瞪大了眼睛，「里奇，我還以為……喔天啊，這些年你變了好多，我都快忘了你有多不會察言觀色。」

　　「喬治，我就讀到高中畢業而已啊，可不像你一樣腦袋聰明。」里奇抖落煙灰，沒好氣地埋怨，自己不夠機靈、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全靠說來努力，「強森什麼都不講，我又不會通靈！難道我們還得像小時候一樣，先出去打一架再和好嗎？」

　　「別這樣，我還以為你去了紐約後更懂得做人處世了。唉……」喬治鏡片後的眼神透出萬般無奈，似乎不知道該從哪邊說起的好。

　　「是啊，但我還是沒搞懂強森為什麼討厭我；離家之前我們關係確實算不上好……但他始終是我大哥吧，這幾年他變了好多。」里奇也長嘆一聲，雖然他表面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這樣被家人排拒心裡還是挺不舒服的。

　　「大哥沒有變，改變的是你，里奇，可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

　　里奇愣住了，這話的邏輯他沒懂；而喬治深吸了一口菸，菸捲前端的火星閃動，在張口釋放出一團溫熱白霧後，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很感謝你替我出了大學的學費，但我也曾經非常恨你……或許強森的心情，就跟當時的我一樣。」

　　里奇一臉驚愕，手上的香菸差點沒掉到地上。

　　「現在還恨嗎？」好半晌他才悶出一句。

　　「還恨的話我就不說出來了，當然不。我很感謝你，里奇，有你才有今天的我。」

　　「為什麼恨？」里奇沉吟一會，最終放棄了思考，顯然喬治所說的這一套邏輯完全不在他的腦袋裡面，就算想破頭也沒用。

　　「我想是因為你給的太多吧。這讓我覺得……我受惠於你的資助，跟你的地位就不再平等了；連作弟弟的我都有這樣的想法，對大哥來說就更無法忍受，以他的立場會覺得面上無光吧。」喬治聳聳肩，臉上貌似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老實說出自己的觀點，「只是我後來想明白了，就算生在同一個家裡，我們仍是不同的，比起計較誰比誰優越，最重要的是我們仍是一家人。」

　　「對啊，最重要的就是家人——」里奇仰望夜空中的明月與細碎星光，嘴角掛起滿足的笑，理所當然地回答，「這點在哪都一樣。」

　　雖說如此，他還是挺不解為什麼人總要在這種四下無人的偏僻角落、昏暗無光的看不清他人面容的密室，又或是充滿血腥味的刑房才能說出真心話？

　　普通地說不好嗎。

　　又或是抽煙使人放鬆，所以比平時更好深聊？聽起來挺有道理，然而里奇想像不出自己跟大哥和樂融融抽菸的景象，畢竟強森是不抽菸的人，這麼邀約的話情況反而更糟吧。

　　兩人就這麼沉默了一會，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直到手上的菸抽盡。

　　「再抽一根就回去吧。」喬治這麼提議，貌似覺得外頭有些冷了；他的聲音格外輕快，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嗯。」里奇悶哼一聲，經過這段對話他心中仍有許多疑問未解。

　　穀倉一隅煙霧繚繞，溫熱的菸草氣味一陣一陣，被如浪一般的夜風沖刷到不知名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