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四個週二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乾燥涼爽的氣溫與適量的日光彷若來自上天的餽贈,一台晶亮的寶藍色別克自東方駛進郊外的田園,經過大片收割完後重新播種的農地,最終開進了一家農舍的庭院。
里奇.菲涅特停好租來的車子,打開車窗就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泥土、木頭揉合著乾草與牲畜的濃厚氣味,跟都市街道裡的瀝青水泥、車輛廢氣完全不同。這就是回家的感覺,他放鬆地想著,畢竟自己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
沒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是嗎?決定這些事情是上帝的工作。
他有好一陣子沒回來了。
組織裡工作繁忙,老大一聲令下他就得水裡來火裡去,就算偶然經過達拉斯也少有機會能停留,但只有在感恩節假期的前夕,里奇一定會請假回家——這次他特別買了提早兩天抵達的火車票,就是不想在路上人擠人。
親暱的狗吠自屋內傳來,金髮藍眼的英俊青年一轉身、一隻邊境牧羊犬已經撲上他的長腿,褐白相間的毛皮裡鑲著一對雪亮的眼睛、兩隻前爪興奮地扒拉著西裝褲管。
「唷,皮克西,乖孩子。你說說其他人都去哪兒了啊~?」絲毫不介意自己的褲子被狗爪沾上灰塵,里奇蹲下高大的身子,揉起了面前的毛團,玩鬧似地跟狗對話。
牧羊犬汪汪兩聲,哈嘶哈嘶地在人類的大手的撫弄下喘著氣,似乎沒打算回答的樣子。
「里奇叔叔,你回來啦!」一個九歲上下的褐髮男孩從屋裡轉了出來,一臉驚喜地抱上里奇,「爸爸媽媽在玉米田裡,奶奶去照料牲畜了,晚點才會回來——」
「那麼洛克你呢,這時間不是該在學校裡嗎?」里奇咧嘴一笑,將男孩舉在半空中詢問。
「我身體不舒服,請假在家休息。」男孩驚呼一聲,忍住笑意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看你現在挺精神的啊——聰明小子,我們都希望感恩節快點到對吧?」抓著姪子轉了幾個圈,兩人玩在一塊,一時間笑聲充滿了門廊。
待里奇放下姪兒走進客廳,這才發現有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廚房門邊,健壯身形遮住了後窗流入的陽光,一身陰影的男人一聲不吭地等著他們進門。
依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午安,大哥。」這些年在外頭面對過更多生死交關的場面,里奇平靜地打了聲招呼。
「你回來了。」跟里奇差不多身高、卻比他還要壯碩的男人沉聲應對,格紋襯衫上滿是塵土與汗水、還有許多植物的碎屑,兩人的五官幾乎不怎麼相像,唯有藍色的虹膜一模一樣,男人看著里奇的目光稱不上友善。
「強森,玉米還在搶收嗎?為啥……之前買的玉米收割機呢?」里奇一見自己兄長陰鬱的面容就知道大事不妙,連忙問起了田裡的狀況;按照往例收獲到十一月底已經太遲,再拖延下去撞上雪季、成熟的玉米可就完全泡湯了,「等著,我換個衣服就過去幫忙。」
「機器壞了,修不起。」強森拿起放在冰箱旁的水瓶,灌了一大口水,「不用,別弄髒你的襯衫,待在屋裡好好休息吧。」
「壞多久了,怎麼不打電話說一聲?我叫人——」
「不用麻煩。」
男子轉身從廚房邊上的後門離開,關上的門就跟他的回答一樣冷硬。
面對自己父親明顯的慍怒,洛克站在原地安靜的像自己不存在。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洛克、別怕,大哥不是在生你的氣。」自己碰了一鼻子灰的里奇蹲下身,摸摸姪兒的腦袋安慰,兄長的個性比較古板——在孩子們面前也是不苟言笑的,身為一家之主、家中的人都對他充滿敬畏——就這點來說跟黑手黨的老大倒是蠻像,關照家人、卻也嚴格約束;雖然強森只是個農場主人,但這片土地毫無疑問就是他的地盤。
「里奇叔叔……」小男孩抬起頭,一臉委屈地探詢,「我想要腳踏車。」
「那有什麼問題?但你還不夠大,你姊姊也是十歲才拿到的;等你過了十歲生日,叔叔也買一台給你。」里奇親了一口姪兒的臉頰,輕快地承諾,這點小東西對他來說真不算什麼。要不是強森夫婦一力勸阻、深怕他太過寵溺孩子養成了不好的習慣,早年還出現過里奇載著整車玩具回家的畫面。
青年在樣式新潮的沙發上坐下,習慣性想掏出口袋裡的香菸,又在看見姪兒的臉時停住了動作。他轉而起身打開收音機,整個人向後一仰、將自己埋進沙發裡。
牆角翹起的斑駁紙緣跟光亮如新的收音機形成了刺眼的對比,里奇尋思著什麼時候能翻新這間主屋。錢不是問題、但沒有取得強森的的同意很難順利進行。說起來自己將這堆新家具搬進家裡時,強森的臉色都很難看……彼此的關係也是在這過程之中一點一滴變調的,里奇不大確定地回顧過往記憶試圖找出一點線索,然而他回來的時間實在太少了,短到無法起爭議。
播報員的電子聲中夾雜著不小的噪音,對未來一週天氣沒有太多興趣的他逐漸感到精神有些渙散,之前在紐約登上火車時小睡了一下、到站後又自己開車過來,中間只隨便在路邊買了個三明治果腹,眼下里奇著實有些累了。
離家近十年,不知從何時起,他在這個家總像個外人。
即便收割機、沙發、冰箱、孩子們的腳踏車與禮物,家中的種種花銷有一部分都來自他幹盡骯髒事賺來的錢。一身西裝筆挺的英俊青年閉上雙眼,他知道自己在這間農舍裡看起來有多麼突兀,即便如此、這裡仍是他的『家』。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這句話像是煙霧一般在他腦海中凝聚又飄散,在收音機低鳴的雜訊聲中,里奇的意識安穩地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