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昏暗,被稱做舞台的地方離觀眾近到不像舞台。週四晚間七點五十分,鼓手、鋼琴手、Bass 手已經就位,閉著眼,試彈幾個音符。在商辦大樓第九層的高度,露西亞咖啡將下班車流的喧囂隔絕在外,一場 Jazz Jam Session 正要開始。
Jam Session 很有趣,樂手不會事前排練,而是在只決定曲目、速度、風格、調號的情況下即興演出。片刻停頓,音樂成為語言,在觀眾聚精會神仍難以察覺的瞬間,幾個眼神、手勢就能達成共識。
第一次拜訪,那天正巧是露西亞 Jam Session 六周年,台下坐滿了人。剛從公司趕來的上班族解開襯衫第一顆扣子,成群結隊的大學生把後背包甩到腳邊,幾杯調酒上桌,牆上復古時鐘的指針也跨越八點的界線,那刻,無論前一秒背負的是什麼,彷彿都會暫時消失。
活在當下,是蔡伯南常掛在嘴邊的四個字。決定成立露西亞那年,他才剛跨過三十,不太懂爵士樂,卻創造了一個自由的舞台,讓小號、大提琴、踢踏舞鞋能被更多人看見。「有點像灰姑娘,十二點魔法就會消失,但這地方是一到八點,樂手、觀眾就定位,能力突然注入,那中間轉換的氛圍是很微妙的。」
喜歡音樂,是唯一門檻
爵士樂的魔力,是即便你自認不懂音樂,仍會情不自禁用腳打著節拍,讓身體隨旋律晃動,成為這場演出的一塊拼圖,並且為能演奏樂器的人賦予身分,「我們有一位鋼琴手,是百貨公司櫃哥,還有在資訊業工作的,下班後變成鼓手。」這幾年,蔡伯南也遇過不少高中生放學後揹把吉他、Bass 就來參加。
就像徐晉和,十八歲,來表演時不點酒,喜歡坐靠牆邊的位置,每次從桃園搭火車再轉捷運到露西亞,單趟車程就要一個多小時。「第一次來,主持人拿報名表給我,我就傻傻填,在台下等的時候才發現大家都很厲害,我超後悔。」他克制逃跑的衝動,上台後卻腦筋一片空白,連壓弦的手指都在顫抖,只能硬著頭皮彈幾個和弦,或不斷跟其他樂手對眼神,試圖接收他看了也解讀不了的暗號。
照他慣用的說法,那叫被電很慘,「跟考前讀很多書但都忘光一樣。」但下了台,趕著末班車回桃園的路上,成就感卻在心中不斷膨脹,「知道自己很多地方可以進步、練功,這樣很棒。」
夢想這條路,細如鋼索
蔡伯南也是如此,十四歲開始詞曲創作,小小年紀就寫出暢銷歌曲《痴心絕對》。對當時的他來說,音樂是個出口,可以從課業逃脫,「做這件事,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肯定。」
後來他組樂團,經營文水藝文中心,大半輩子都與音樂相伴,目標看似堅定,其實也有徬徨時刻,「畢業後我想繼續做音樂,但怕養不活自己。」於是他一三五上班,二四六做音樂,像走在鋼索,費盡力氣卻難以維持平衡,甚至一度逃到日本生活,試圖釐清人生接下來該往哪走。
或許是體驗過夢想與現實間難忍的拉扯,對於成立露西亞、舉辦 Jam Session 他幾乎沒有半點遲疑。三十歲是個里程碑,蔡伯南找到每星期前進的動力,他要創造舒適的表演空間,縮短爵士樂與聽眾的距離。
這一次,他自願踩上搖晃的鋼索,找合夥人、籌資金、做宣傳,扛起讓更多人自由表演所必需付出的代價。當被問起:「你喜歡露西亞嗎?」黑框眼鏡後頭的雙眼笑著:「沒有喜不喜歡,就是服務的心態。只要有人需要,這個地方就會在。」
下星期之前,我們不談放棄
在搜尋引擎輸入「集體意識」,幾個詞彙重複出現。認同、共同目標、信念、責任感、自豪。無法離開音樂的人們以此為根,在露西亞相互扶持。
蔡伯南或許比任何人清楚,在台灣經營音樂產業並不容易。包括這兩年疫情爆發,營運大受影響,六年間自然有過不少想臨陣脫逃的念頭,「後來覺得停業就像是暫時休止符,不會不好。可以停下來思考。」讓這件事持續下去,是唯一目標。
他很少顯露疲態,交談時笑臉迎人,表演前滿頭大汗來回確認器材,表演途中親自為演出者搬踢踏舞板,或是站在吧檯前,適時舉起調酒優惠的壓克力板。他自封是露西亞的幕後推手。
如果問起堅持的訣竅,蔡伯南回答時近乎輕描淡寫:「就是活在當下吧。當你猶豫的時候,下禮拜很快就到了。」就連後來遇到夥伴萌生退意,他也總要對方「先撐一下,幾個禮拜之後再說。」等著等著,竟也真熬過最艱困的時刻。
也許,每週一次的 Jam Session 也是同樣的道理。在痛苦、挫折、傷心得想放棄音樂時,至少下周四再來 Jam 一次吧。
露西亞會在這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