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劉若英結婚的消息傳出,雖可能算不上什麼影劇版大新聞,但我仍在幾個奶茶終生鐵粉的朋友臉書上讀到悠長蔓衍的感傷紀錄。
不知道何以大家都有一種劉若英感情路坎坷多舛的印象,或許是那些情歌的折疊倒影,又或者真如電影音樂隱喻的現實人生,所以歌迷紛紛慶賀她終得修成正果——雖然我總覺得這詞每每說起來稍嫌拗舌,簡直將婚姻或戀愛隱喻成西天取經九九八十一難的英雄永劫回歸。
我和同年代同學對劉若英的記憶疊似。讀書那些年,她以電影《少女小漁》暴名出道,加上一首翻唱的〈很愛很愛你〉,奶茶暱稱於是街衢巷聞。遲到後來某一任女友號稱與劉若英相似度高達八成以上,雖然素人與明星相似度大PK同樣是影劇版面疊架出來的假議題好了,但但我仍然陰錯陽差、認真當了幾年的劉若英鐵粉。
如今回想逝者如斯,那正是台灣女歌手風雲興替春秋繁盛的幾年,大天后小天王的,什麼療癒天后登場完轉瞬就輪到甜心教主接力,偏地封天王稱女皇,出將入相,天王天后本無種。就在此亂軍錯轂之際劉若英的文藝氣質情歌竟然仍能別子為宗,以文藝少女系歌姬站上舞台升降階。
那時還年輕的我,那些永恆的夜晚,聽著奶茶以甜穩的中音唱著「地球上兩個人╱能相遇不容易╱作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的成名曲,浮光截影,竟幻想一段謝謝彼此成全那不卑不亢,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的淋漓美德。只是好夢如琉璃心易碎,行年長大我這才更進一步體貼了:那種博愛之謂仁,親親尊尊的崇高到不能逼視瞻之彌堅的的愛情模樣,根本就是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式的戀愛。現實的愛情更多霸道,殘忍,來啊互相傷害之外,只殘賸摧折,毀滅,以及更物議的財產分配。
但我畢竟當過了鐵粉,說什麼得始終得貫徹。貌似劉若英的女孩臨別之際,我竟還煞有介事點了奶茶的〈我等你〉以表述心志。「我等你╱半年為期╱逾期就狠狠把你忘記╱不只傷心的也包括一切甜蜜」,只是預言終究是預言,像刻寫在羊皮紙卷裡以荒謬的承諾或絕望的幻覺以彌封。你倆終究成了不同時間軸的前度戀人,日常月輪,風雪消磨,就像動物裡的那軸荒腔走板的、某某動物幾歲等同於人類幾歲的代換表。
時差終究是無以換算的,就像青春終究是無以換算的。
那時你才恍然驚覺,何以我們將悲摧情歌的歌手其身世、經歷與戀情,當成了故事的敘事者呢?悲戀的情歌,心碎的情歌,就像美麗娟秀的字跡隨手謄寫在失落了黏性的鮮黃色便條紙上。那時候年輕的不甘寂寞,錯把磨練當成折磨,但這就是不顧一切濫費的青春本質不是嗎?雪白的梔子花瓣,天空藍的織布百褶裙,唯有到很後來很後來才能幡然醒悟,一開始幸福就不是什麼情歌,就算以超過八千分之一秒的光圈單眼也難以捕捉任何山海誓盟的細節。
我知道那些像歌詞像音樂錄影帶般閃熠熠的情節永遠回不去了,感傷很好,寂寞很長,一如回憶那類的擬像物在牆角的幻影,終得被街燈給拉得長長的,終於失真。到底你會如何回憶我呢?難道真的像歌詞預言那般微笑或寂寞,那倔強和遺憾恐怕是成長本身吧。就像那年代同樣未明究理的口香糖廣告,「幻滅是成長的開始」,但幻滅的風景太多了像水蒸氣,霧霧晃晃,實在稱不上風和日麗。最後我們沒能如寓言般,成了那對在無垠海灘的邊際踽踽行走的少年情侶。旅遊明信片的場景終究只是海市蜃樓。
永遠不會再重來了啊,一個男孩和另一個女孩。用盡全力耗盡青春那樣奮不顧身地戀愛,勇敢,差一點就可以縮起腳,收起起落架,然後就此離地飛翔。
(收錄散文集《來亂》)